陈洪金

中华文化传统如同万里长江，滚滚向前，无论过往还是去向，都让人心驰神往。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每一个中华文化的浸润者、亲历者、见证者，甚至旁观者，当他融入中华文化的氛围里，将会毫无疑问地与一群人相遇，比如孔孟、老庄，比如屈原、陶潜，比如李白、杜甫，比如辛弃疾、王阳明。当然，在这一长串历史人物的名单里，还有一个人同样是绕不过去的。他不仅有“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胸襟和气度，还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缠绵悱恻，更有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在中华文明史的星空中，“苏轼”这个名字如同漫漫长路上的燃灯者，让人们在生命旅途上不孤独，不寒冷，不慌张。苏轼的才气英姿、家国情怀、纸香墨韵，苏轼的颠沛流离、悲欢离合、坚守担当，每一次凝视，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感叹：苏轼，就是中国传统文人完美的形象。关注苏轼，必然关注他的人生轨迹。无数人在古往今来的风雨岁月里寻找他的文字，寻找他在中华大地上留下的脚印。因而，在苏轼行千里路的背影里，人们更加倾心于他的千古诗章。

眉山是苏轼的出生地，那里至今还有三苏祠，吸引着人们去缅怀苏轼和他的亲人们。因为“三苏”的存在，人们对眉山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探寻的好奇心。最近，由四川省眉山市实力作家合力创作的《吾家蜀江上：苏轼在眉山》一书，由四川文艺出版社推出，很快引起了广大读者高度关注，在业界引发热议。作为长期关注苏轼及其作品的读者，我自然对此抱有强烈的阅读欲望。于是便通过眉山籍作家、同时也是这本书作者之一的张生全先生，得到了馈赠。在先睹为快之余，若有所思。

苏轼曾经用一句话概括自己的人生经历：“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此前还有一句“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记录的是他在人生垂暮之年辗转天涯的疲惫与辛酸。在此之前，苏轼的人生旅途启程地——眉山，承载了苏轼蒙童时期的天真与欢乐、青年时期的理想与抱负。展阅这本书，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苏轼与这片土地盘根错节、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吾家蜀江上：苏轼在眉山》这本书里，6位作家各取所长，分工合作，分别以“高处望西川”“江水初发源”“昔余少年时”“常慕琢玉郎”“功成名遂了”“人间未了因”“以身许国始”“生死两茫茫”“故乡飘已远”以及“苏轼眉山年谱”等章节，深度再现了苏轼在眉山的人生经历。让人称赞的是，这本书摒弃了众多人物传记书写生平往事的惯用手法，采取深入挖掘与解读的难度写作，让人看到了一位内心世界丰富多彩、人物背景复杂深邃的苏轼。比如第一章，作者浓墨重彩、纵横捭阖地对眉山的历史源流、自然山川、人文地理进行阐释与解读，进而推演了苏轼与眉山“一方山水养一方人”的逻辑关系。正是有了这一层天人合一的逻辑关系，我们才可以为苏轼这位千古风流人物的出现，找到足够的合理性。

在此基础上，这本书把阐释的视域进一步缩小，凝聚到苏氏家族在眉山的演进与繁衍。中国传统社会是家国同构的特殊形态。数千年来农耕文明中，家族是中国传统文化社会里最基础、最关键的核心单元。很多文化名人的出现，都源于家族的精神涵养与托举。我们甚至可以说，某位文化人的诞生，他的家族已有了数代的文化积淀。这本书的第二章寻根问底，追溯苏氏家族在眉山的前世今生。家族源流，家学渊源，家风修养，家世声望让苏轼的先辈们逐一登场，走进我们的视线，告诉我们苏轼作为旷古烁今的文人，出现在文人辈出的北宋时期，他的家族为他提供了怎样的精神土壤。穿过字里行间，我们看到一群人从上古大帝颛顼的源头而来，“苏氏出高阳，而蔓延于天下”（苏洵《苏轼族谱引》），然后是周朝司寇苏忿生、汉朝苏武，再后是眉山苏氏始祖、唐朝苏味道之子。在苏轼的先辈中，苏祜才干精明，苏杲从重诺轻财，苏序行侠仗义，苏洵中年发奋，苏轼苏辙手足情深，如此种种，在洋洋洒洒的叙述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家族在若干代人身上传递着中华民族千年来生生不息的传统美德。读着这些文字，让人不禁感慨：中华民族之所以数千年来生生不息、勇往直前，固然有苏轼这样的文人顶天立地，其身后的家族接力传承血脉里的文化基因，肯定也是极其重要的决定因素。

在相当长一个时期里，传统社会里的家族风骨的因袭传递和弘扬创新是一个被批判的对象。这本书的独到之处就在于，它从催生文化人的角度，给了家族精神足够的正面回应与肯定。

苏轼的代表作之一《水调歌头》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抒发了一种荡气回肠的人间真情。苏轼的人生初始，不仅手足情深，更是生活在一种温情如春阳的家庭氛围里。在“昔余少年时”一章里，苏轼的早期人生经历被作者置于古时眉州“其民以诗书为业，以故家文献为重，夜燃灯，诵声朗朗相闻”的地域文化风俗里，同时也置于父亲苏洵科举不中后寄厚望于苏轼、苏辙兄弟的彼此砥砺，携手并进，再进而叙述了其母程夫人的远见卓识与慈悲之心。这些地域习俗和家风氛围，使得苏轼有了一个良好的人生启蒙与筑基环境。

随着阅读不断推进，我们的想象也跟着这本书的文字穿越悠久的岁月，抵达苏轼当年生活着的眉山，似乎也看到了他在那片山水田园之间的音容笑貌。通过一段段文字与古人接触，是阅读的别开生面的特有情趣。在叙述过程中，作者精到的文字演绎，传神的情景渲染，更是为这种情绪的凸显提供了助力。

“悲剧审美”是我国传统文化价值观的重要构成。当我们审视苏轼人生经历的时候，往往更看重他几次被贬过程中“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乐观旷达。从“苏轼”到“苏东坡”，这个人的颠沛流离似乎更引人注目。然而，被截取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也是不真实的。《吾家蜀江上：苏轼在眉山》这本书最为基础的价值就在于它把我们的目光拉回到初始时，让我们看到成为“苏东坡”之前的苏轼，作为春风满面的琢玉郎的苏轼，书生意气之下的神采飞扬尚未经历风霜雨雪的苏轼。在这样的时光里，苏轼为自己的人生高光时刻的到来做准备、打基础。作为苏轼的出生地，眉山的价值和意义是积极向上、和睦温情、青春激越、典雅精致的。它给了苏轼热烈的血肉之躯，也向苏轼展现了极具引力的理想之国，鼓励着他在修齐治平的版图上起步扬帆。在《吾家蜀江上：苏轼在眉山》里，苏轼“琢玉郎”的形象，再一次通过作家的精心塑造得到了再现。回顾苏轼一生的漂泊，以当年的交通条件，苏轼的足迹所至范围之广，即使是现代人在飞机、火车的加持下，很多人也难以企及。正因为如此，苏轼在眉山的青春时光才显得尤为可贵。

漂泊者的世界也不是孤立的，浪迹天涯的苏轼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出生地。眉山在他的宦海沉浮中，在梦里，也在他的行程上。苏轼对眉山老家的牵挂与驻守，在《吾家蜀江上：苏轼在眉山》里，以各种形式被叙述，被呈现。回顾、返乡、诗文、故人，都会让苏轼与眉山发生联系，形成互动。几位作者的分章节叙述里，这种脉络若隐若现，却又异曲同工：苏轼的人生轨迹始终被故乡眉山储存收纳，这本书的文字，让细心的读者时时可以感受到。基于此，我们可以说，通过以点至面，辐射延伸，这本书实现了一种兼顾与结合：既能够突出“苏轼在眉山”这一核心重点，又能够以此向外看到苏轼人生和命运的整体全貌。这样的框架布局和章节把控，充分体现了这本书创意设计者的独具匠心和作者群体的深度契合。这在当下是少见且难能可贵的。

苏轼重情重义是非常有名的。在各种文字资料、传说掌故、诗词歌赋里，苏轼的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师生之情、朋友之情、故土之情、家园之情、天地之情，总是让人特别感慨的。在《吾家蜀江上：苏轼在眉山》里，每个章节的文字，都让我们的阅读感受到了“情”字的无处不在，这让人忍不住感慨：作为一本由地方策划实施的具有地方文史资料性质的书籍，高品质的策划、高水平的作家参与、高质量的文本呈现，使得这本书足够成为研究一位文化人与一个地方情感渊源与历史贡献的力作。多年前，我就曾经读过林语堂的著作《苏东坡传》，也读过著名作家祝勇的著作《在故宫寻找苏东坡》，还读过李一冰的《苏东坡新传》，这些书让我们从不同角度，看到了几百年前的历史人物苏东坡的种种过往。而如今，《吾家蜀江上：苏轼在眉山》的出版面世，又让我们看到了苏轼出生地对苏轼的独到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