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冰轮

时光流淌到战火纷飞的一九三八年四月，西南联大从北平南下，再从长沙迁徙，辗转来到西南边陲小城蒙自，终于在战火硝烟中寻觅到一张平静的课桌。

文澜镇武庙街15号的周家宅院，因宅院主人周柏斋将其中“颐楼”慷慨献给西南联大做宿舍，而迎来一批特殊的客人：西南联大文法商学院的七十多名女生。因为西南联大这个伟大的名字，这幢古典建筑与园林艺术完美结合的四合院，这栋富丽堂皇又不失雅致的大宅，自那一刻起拥有了文化意味的灵性，历史意味的铭刻。丹桂飘香草木葱茏的空间里，从此充溢着琅琅书声的弥漫，品茶读书的香氛，窈窕倩影的绰约。

时隔八十余年，我第一次迈入这座闻名遐迩的周家大院。

清晨的阳光很写意，适度的霞光把院落拢在水红色的晨韵里。历时百年的老宅院，单檐硬山顶木结构容颜未改，一砖一瓦都带着会心的微笑。高大的墙院，精致的花墙，屋檐深远开间敞阔。主墙，檐口，照壁到处饰以整片青灰石砖，院落内每一处恰到好处的地方，都有一座座或皱漏或瘦透的水石干石颇有意味地分布着。古榕成荫，清雅幽静，大型石雕古董放眼可见，楹联匾额分悬于主房侧院各处，三千多平方米的老宅院，既巍峨宏伟又隽秀典雅，既卓尔不群又贴近自然，散发着无法遮挡的贵族气息。

位于东侧院的颐楼座北向南，原是主人建来颐养天年的。假山花窗相映成趣，林木花草精心排布，一步一景自成天地。中西合璧风格，一楼铺的地砖是当年专门从法国采购，经越南海防运转到蒙自来的。颐楼所在位置地势颇高，高高越过四周的城墙、寺庙以及土坯平房，将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夜幕降临之际，夜风山风尽数扑打在老蒙自城这幢最高最豪华建筑之上，鸣鸣啸啸不止。居住于此的联大女生们多愁善感御夜听风，国忧家思霎时涌上心头，将颐楼取名为“听风楼”。

昔日建造者择高地建大宅，想到了聚风露以纳天地之气，却没想到竟引发如此诗情弥漫的一个命名。“听风楼”这名字一经诞生，立刻拥有充满历史寓意的灵性，成就出一段绵延世纪的不朽佳话。

听风楼是中式的，却又是西式的，建筑并不高，两层楼而已，远远近近的灰瓦屋檐，木柱石础，窗棂门楣，被一层文化氛围团团萦绕环护，散发着不一般的气息。设计将青砖、白墙、交叉两跑楼梯与绕房回廊交织在一幢独立建筑中，不能不赞叹主人的匠心独运。临视每一根柔和淡定的线条，触摸每一块质感硬朗的砖石，行走过环绕房屋的走马廊，我看见无数西式建筑元素巧妙融入在传统建筑样式中，简洁明快且精致典雅。

每天清晨，联大女生们沿湖东小路去城外海关大院上课；下课后，三五成群结伴归宿到已成为她们家园的听风楼。或在院内大榕树下纳凉散步讨论学问，或登上小楼远眺蒙自最美的落日。这座远离尘嚣的宅院，将她们一路烽烟一程奔波的劳顿涤荡而尽，将遍地战火的家国忧患暂时驱散，伴她们以纯粹学子之心安然沉浸于学习和生活当中。

整面的镂空花墙体一看便知是位心思细腻的匠人所设计，除了必要的承重体系，以青砖叠加青砖饰绕出强烈的艺术节律，每一块砖和另一块砖之间是以情怀为黏合剂架构而成的，别有一番统摄眼球的魔力。我踩着木质楼梯上上下下，我在回廊间转来转去，漫听跫音盘旋回响，遥遥致敬智慧的匠人。如果建筑师相信特定符号可使一幢建筑更具民族地域性，则这楼梯这镂花砖墙使听风楼更具有了历史追溯感。即使有一天，地老天荒，砖墙坍塌，它所承载的千千情怀也不会倾泻而尽，更不会惊动听风楼那一枕文艺青年的美梦。

我久久站立，远远眺望，隔着时空慢慢遥读每一块石头和每一片瓦嵌的故事，臆想百年前的一代风华，穿越回那段天光鉴照的光辉岁月。

曾去过自成天地王国的乔家大院，曾走过五巷六堡一条街的王家大院，曾参观过无数雕梁画栋歇山重檐的豪门大宅。听风楼之体量、格局及豪华程度，远不及它们百分之一。但是，唯听风楼是秀丽而深情的，独特而隽永的，唯它令我心潮涌动浮想联翩，内心犹如黄河化冰澌澌有声。世上多的是伟大的史册，堂皇的建筑，一幢小小宅院能令我感怀深刻的，世间恐怕只此一处。它不是一幢普通宅院，不只是一栋精美建筑，它是那个国土沦陷烽火硝烟年代里，一位爱国乡绅倾情献给莘莘学子的爱。

只此一点，便足千古。

我独坐在古树的阴翳里，目不转睛望着那不朽的美。山石成诗，水石成景，静谧的庭院内空寂无人，各种花草紫其紫白其白，以恋恋不舍的目光为岁月献上一束芬芳。微风一次次拂过听风楼，轻轻撩起古老岁月的薄纱，从不惊扰那一则百年故事。我爱宇宙间的这方寸之地远胜皇苑，万千故事里如果少了你的这一则，将是多大的遗憾。

太阳渐渐升高，听风楼也由若有若无的青灰色转变成不容混淆的刚烈炫色。当年建材的选用真是高明，一砖一瓦一石一木颇有点道家意味，以不设色为色，结果反而获致了每一种颜色，采晨雾牵纱，迎夕阳浴金，阴晦时有含烟的温柔，晴朗时有明艳的靓丽，使得一桩普通宅院自带了亘古不朽的光环。

天空蓝中带紫，谦逊沉着，听风楼沉稳屹立，不张不扬，仿佛它的存在，只为给西南联大的辉煌历史做一面默默无声的衬景。我看懂了，记取了，却希望再看一眼，再读一遍，在日光下，在微雨中，在朝暾夕照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