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昆
在研读当代文学史的时候，对率先突破爱情诗禁区的诗人林子颇怀敬意。后来却欣喜地发现她是云南人，并且她还是云南大学中文系1956年的毕业生。她原名赵秉筠，虽然祖籍江苏泰兴，但她出生在昆明。她曾任天津《新港》《哈尔滨文艺》编辑，1981年成为哈尔滨文联专业作家。1993年定居香港，现为香港文学促进会副会长，香港《华夏民族》杂志副总编辑。
林子虽然20世纪50年代就发表诗作，但她的成名作是她70年代末在《诗刊》上发表的十四行组诗《给他》。这组诗1981年获得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诗作奖。后来结集为90首的诗集不断再版，并译为英、法等国文字介绍到国外。《给他》全是14行诗，缘起于1958年她的丈夫送给她的《白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集》。她也因《给他》被誉为“中国的白朗宁夫人”。可以说，林子那时无意于做诗人，她的写作完全是出于一种私密的表达。她的出名应归结于特殊的时代给予她的特殊的机遇。
她和丈夫的相遇是促成这些诗产生的直接原因。20世纪50年代初，他俩都在昆明上中学，由于共同参加了一个有数百人的学团，在昆明风景胜地西山度过了一个假期。在那个两小无猜的年纪，两个人的眼睛相遇，便碰出了火花，便神奇地像传说中那样一眼定终身。在不同的大学学习和毕业后天南地北的8年离别中，爱的表达和强烈的思念铸就了这些黄金般的诗句。这似乎证明了距离产生美感的命题。
70年代末，文学能否表现爱情还是一个让人噤若寒蝉的问题。而林子要把自己多年写给自己所爱的人的诗，公诸于世需要极大的勇气。她的诗在当时是冲破爱情禁区的第一声春雷。正如林子自己说的“我希望，我的爱情诗，将站到我们中华民族尚未完成而又万分迫切需要彻底完成的反封建的大旗下”。“讴歌人的尊严、人性的美丽、人类崇高的爱”。这里可以看到诗人自觉的写作的使命。
今天，重读这本诗集，仍感到亲切，感到一种浓浓的情感的冲击。“只要你要，我爱，我就全给/给你——我的灵魂，我的身体/……/再明亮的眼睛又有什么用/如果里面没有映出你的存在/就像没有星星的晚上/幽静的池塘也黯然无光”，这是一个少女真挚大胆的倾诉，在爱情被封杀的年代无疑是令人震撼的宣言。
她的诗的力量来自于情感的真实。她并不是为发表而写作的，而是在与自己所爱的人恋爱和分居的年代陆续写成，并作为红豆般被珍藏多年的。当它经过时间的沉淀，以一串红豆项链示人的时候，更显得光彩耀眼。炽热的情感使她不顾及“姑娘的身份”直露的表达。
诗是情，不在乎辞藻的雕琢与华丽，也不在乎技巧的娴熟与怪异，真正打动人的诗歌常常是朴实无华的。正如古人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诗人的座右铭是“用生命写诗，用灵魂写诗”。正因为她的爱情是执着、专一、炙热的，她的诗才如一条清澈的小溪给人以生命的滋养。我们试读她的几首诗便可见一斑：
文学的国度里有一片禁地/关于热烈的爱情、丑陋的死亡/都不允许高贵的笔光临/啊，死亡——多么可怕的字眼/而爱情的欢乐，在这世界上/却属于我们俩。也许/我还是不说出口的好——/那和姑娘的身份多不相当/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日夜萦绕在心上/吸引着我的笔，去寻找它的踪迹/我还渴望牵着你的手……因为/这神秘的乐园，原只能是我和你/一起去游历。爱教给我大胆/这赤裸的诗句只是献给你一个人的
在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写作受到双重的压力。一方面是社会的舆论导向；一方面来自于传统道德的束缚。当年写这样的诗需要勇气；在禁锢的年代发表更需要勇气。
再看另一首诗，可以感受到她的爱情的炙热：
所有羞涩和胆怯的诗篇/对你都不合适/你掠夺去了我的爱情/像一个天生的主人，一把烈火/从我们相识的那天起/你的眼睛就笔直地望着我/那样深深地留在我的心里/宣告了你永久的占领/他说：世界为我准备了你/而我却无法对你说“不”/除非存心撕裂了自己的……/我们从来用不着海誓山盟/如果谁竟想得起来怀疑我们的爱情/那么，就再没有什么能够使人相信！
这是热恋中的人从内心深处喷薄而出的炙热的感情。也只有这样的感情凝结成的诗句才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林子的诗很多是在她和丈夫分居8年的时间写成的。这些诗如书信般在两个相爱并懂得诗的人之间传递。写就了人生的绵绵的思念：
思念，是一条悠悠的小河/时间的帆船在上面漂过/当爱的春风往心坎儿上吹拂/就泛起阵阵清波/这条河里的水啊永不干涸/自古情人们的眼泪把它滋补/在我的河里，河床却已显露/灼热的爱情之火蒸发着它/化作一片相思的云雾……飘过/重重关山，它的港口是我爱人的窗户/我不会再把眼泪轻抛，因为/在我们的生活里，除了爱情，还有众多的工作和欢乐/像海绵一样，吸去了思念的愁苦
作者用小河、用云雾、用关山这些意象恰当地写出了思念的分量。
这种爱的专一性，在她的爱人2013年不幸去世后，她写的“最后的《给他》”的三首十四行诗中表现的更加强烈：
再不会朗诵写给你的情诗/每次你听着总是泪光闪烁/也不能再翻阅写给你的诗集/这一曲天地之间的绝响/在我们共同的生命里已划上句号/但那镌刻在心头的深爱的感觉/依然像空气伴随着每一次呼吸/你带走了我全部的爱/又加倍地让它充盈在我心中/不曾消失无法遗忘/守候着今后的日日夜夜/点点滴滴都是甜蜜的痛楚/直到那一天在另一个世界里重逢
这可以说是林子爱情诗的封笔告白。因爱人闯入而提笔，因爱人逝去而封笔。在她的爱情诗里，你可以读出甜蜜，也可以读出苦涩。
十四行诗可以追溯到莎士比亚的作品中。作为葡萄牙人的白朗宁夫人执着于这一种诗体也是因为她特殊的经历。白朗宁夫人在15岁时因落马而瘫痪，徘徊于生死边缘达24年之久，时间和病痛在不断地折磨她。写诗既是她对爱的向往的寄托，也是她对梦想中的生活的渴求。她的诗感动了比她年轻六岁的年轻人。是爱情创造了奇迹，她活下来，甚至下地走路，还写出这么多漂亮的诗句。“她敢于拿爱情来报答爱情了。”虽然经历不一样，但以少女之心，偷偷袒露想念一个人的情怀，心怀虔诚把所有最美好的情感，彻底奉献给爱人。在这一点上林子和她是十分相似的。
今天看来，尽管林子的诗在表达手法上还比较传统和单一，但十四行诗严格的形式，要求诗句的凝练和隔离的美感，正是至今还使她的诗保持着魅力的原因。
林子因爱而写作，因爱而放弃。60年的相知相守，铸就了这些历久不会褪色的诗句。这在今天泛滥的情爱洪流中是不可想象的。“她树起的是专一而高尚的爱情标杆”，给今天的社会许多反思和启示，这也就是其社会价值所在。
诗坛给予了林子极高的评价。
著名诗人绿岛评论林子的文章，用了这样一个标题“爱情天空的一颗唯美的恒星”他这样评价：在中国乱象丛生的诗坛，“林子的出现犹如一缕清新、款款而至的清风，她至纯至美地带着人性与爱的辉光，她高尚而干净的魂灵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让我们找回了久违的家园。”“置身于美学与哲学的层面考量，《给她》是人性的解放，是诗歌在情感领域的复苏与觉醒。”
林子的诗给当今诗坛的启示应该是：越是纯粹的感情铸就的诗句，越有着永恒的价值。恒星的光辉是来自诗人内心真实的情感，来自诗人灵性的闪光。
在2015年7月广西国际华文诗人笔会上，我又遇见了她。虽然年逾80，她依然精神矍铄。她谈到对母校的怀念。每次来昆，她都会到校园探访，追寻那些美好的记忆。我承诺，当她再次来昆时，我会陪她去看新的校园，看学校的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