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 文
20世纪80年代初的某一年,后已因车祸去世的四川《现代作家》编辑陈晓,从北京拿回了汪曾祺先生的短篇小说《金冬心》,要刊发在《现代作家》杂志上。汪先生那时已因小说《受戒》《大淖记事》重回文坛,读者和作者都觉耳目一新,惊叹说:“原来小说也可以这样写!”汪先生深得老师沈从文先生作品的神韵,行文如行云流水,自然舒卷,于恬淡从容中具隽永味;题材又是三四十年代中的凡人故事。陈晓兄笑眯眯地告知同事:“汪曾老这篇写金农的,又与《受戒》等篇不同,题材更老到、意蕴更深邃,直截了当骂‘斯文走狗’,真是痛快淋漓!”
金农就是金冬心、金寿门,是人们熟知的扬州八怪之一,与郑板桥、石涛等齐名,书画俱佳,又精于篆刻和鉴赏。据说,扬州八怪与时相违,不见容于当时的统治者,又不随俗俯仰,故与权贵无缘,其“不遵成法,不追古风,笔墨恣肆,笑傲士林,好出狂言,臧否人物”,自然另成格调,开画坛书坛一种新鲜气象。
我这人爱读闲书,知道“扬州八怪”是后人所加的称谓,在当时他们并非朋党,书画也各有所长,立身行事更有差异。后世的人总爱把郑板桥作为扬州八怪的代表,以为板桥诗中“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一类思想、情操、行为,是八人共同具有的;还有人以石涛是朱明宗室后裔,与满清统治者有不共戴天的国恨家仇,因而不食周粟,隐于方外,去证八怪的遗世独立、品格高标的。汪先生要写那个时代的人物和故事,是不是也服膺流俗所认定的扬州八怪,去描绘一个风骨高致的金冬心?开卷持诵,却大不然。汪先生笔下的金农,骂别人是“斯文走狗”,自己却也未脱出金钱爱欲的藩篱,活脱脱露出一副“斯文走狗”相!原来,汪作重心在写金冬心与江淮富贾的盐商交往。淮扬盐贾,浑身铜臭,却偏爱附庸风雅,经常宴集赋诗,以一句“柳絮飞来片片红”出丑。因为柳絮飞扬,断无红色,为了合韵,就出口成谬,引起与宴唱和者起哄嘲笑。这时节,金寿门先生的学问和机灵就派得上用场了。他当即出头为盐商解围开脱,称这位富家翁的诗句并非胡侃,因为“夕阳返照桃花坞”,所以“柳絮飞来”自然就呈“片片红”之色。金先生是方家,言之又成理,于是众皆钳口,不得不敬服。盐商有了“台阶”可下,保住了风雅人面子,心存感激,第二天就命人送来了金大师爱极而买不起的十数盆名贵兰花。当时读毕汪先生手稿,不禁与人拊掌而笑,觉得汪先生真是诛心笔墨,那“斯文走狗”四个字,用得实在贴切。这才是真正的金冬心!
一个人,但凡为物欲所累,就很难清高得起来。金冬心癖嗜砚石,搜集甚丰,自号“百二砚田富翁”。一方端、歙名砚当时值多少银子,现在已无从知晓,但汪先生小说里的名贵兰花,确是金冬心无力采购的一个高价位。怎么办呢?囊中羞涩的文化人就只好周旋于巨商富贾门下,不时扮一个清客帮闲角色,去分一杯羹。所以,人们常说的“洁身自好”,必须有一个前提,即不为功名利禄财货广厦所动心。清人秦祖永在《桐荫画论》中说:“金寿门农,襟怀高旷,目空古人,若展其余墨,另有一种奇古之气……”是只看到他作为大画家的一面,没看到他骨子里卑微,拜倒在名利之前的另一面。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很难摆脱人身依附的意识,也很难避免人身依附的行为。板桥先生洞知世相,早就泛论过:“世间鼠辈,如何妆得老虎!”乾隆二十七年,已经76岁高龄的金冬心曾经向南巡的乾隆皇帝呈诗,写了《拟进诗表》说:“谨录所业各体进呈御览,肃聆圣训,俾在野茅草,沾恩光于万一,荣莫大焉。”既然自知是在野茅草,这位一朵闲云、一只野鹤般的大师,就完全是多此一举。我曾将奏表中这几句话告诉北京一位谊兼师友的老大哥,他在信中惊叹说:“这真是头一回听说!”足见我们对文化人学得艺技,“货与帝王家”的从龙心态仍估计不足,其距离“独立人格精神”之遥远,自然也不可以道里计。
汪先生的《金冬心》,其实是有出处的,见清代野史。我手边无书,记不清卷名了,大概是《春冰室野乘》那一卷,是人们不常见的、很冷僻的书。汪老剔幽发微,加以文学的再创造,刻画了入木三分的人物形象,遂成名篇,他的确是我辈所望尘莫及的文坛高手。如今我们与汪老人天永隔,真叫人生出造物嫉才,不增其寿考之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