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松
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每次瞻仰西南联大旧址,都不敢走得太快,怕那些身影倏忽出现又俶尔远逝。我想追随那些穿着长褂、夹着书的先生,嘴里念着数论、手里拈着花草的女生,在警报声中仓皇奔跑又朗声吟诗的师生。
走进联大博物馆,看到许多先生的名字,不禁想起那些津津乐道的趣闻轶事,他们中有那么多狂放不羁、桀骜不驯之人。那是独显光华、不为外物所役的品格,也是知识分子之为知识分子的高贵。
我敬服那些先生的,是他们将名利、享乐视作齑粉,只执著自己的炽烈追求,以单薄身躯,将中西文明的精华汇聚,成为坐标系中微小却光亮的星辰。他们笑对风雨、唯问己心的态度,成就了人生的真价值、生命的大豁达。
在日寇侵略中华之时,为保留教育的精粹,清华、北大、南开的知识分子,长途跋涉,到达昆明,一周就开学了。没有校舍,理工学院就暂借别的学校,文法学院就到蒙自分校,次年由梁思成、林徽因设计的,用铁皮或茅草盖的教室落成,联大才拥抱在一起。
我触摸到联大师生的脉搏,是在读了湖北人民出版社的17卷本《闻一多全集》之后。虽只是一些书信文章汇编,但可看作联大校史的组成部分。从1937年卢沟桥事变闻一多仓促离京,到长沙临时大学南岳衡山短暂教学,到340名清华师生组成湘黔滇旅行团,步行3000余里奔赴昆明。
闻一多在蒙自期间,潜心研究《诗经》《楚辞》,常足不出户,被教务长郑天挺送了个“何妨一下楼主人”的雅号。联大教授在动荡岁月里著书立说,钱穆的《国史大纲》,冯友兰的《贞元六书》,金岳霖的《知识论》《论道》,王力的《中国现代语法》《中国语法理论》,华罗庚的《堆垒素数论》,周培源的《湍流理论》,赵九章的《大气之涡旋运动》等,都是在缺少研究条件下写作的。
闻一多生活拮据,每月薪水不敷半月开支,只能向学校预支或向友人借支。家里除了必备衣被外,能卖的都卖了。冬天,他将身上狐皮大衣寄卖,冻成重感冒。见不到半点肉末,就去捉田鸡、捉蚂蚱,还挂牌治印,在薪水外多个生活来源。连梅贻琦先生的夫人,都靠做女工来补贴家用。
罗庸填写了《满江红》联大校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倭虏,复神京,还燕碣。”联大经历了轰炸、饥饿疾病、暗杀恐吓,仍弦歌不绝。1948年中央研究院81名院士,联大有27名;1955年中科院430名学部委员,联大有200多名。杨振宁、李政道1946年到美国做研究,1957年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有4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有171位两院院士。
联大教授大都有留学背景、国学修养,许渊冲在《百岁自述》中说,1997年他见到杨振宁时,杨振宁问他是否翻译了晏几道的《鹧鸪天》,并随即背诵出“自别后,忆相逢”句,两人还讨论是“桃花扇底风”还是“桃花扇影风”为佳。
联大为何能培养出这么多人才?校园里纪念碑上的碑文大致能说明:“联合大学以其兼容并包之精神,转移社会一时之风气,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概括了联大的办学思想,也可称为联大精神:民主、自由、包容。
任继愈在回忆联大时说,最值得怀念的,“是它的自由宽容、博大深宏的学风”“联大何以能创造奇迹。这奇迹来自‘五四’爱国运动,联大关心天下大事,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尊重别人的民主传统,‘五四’的火炬在联大师生手中传承下来。”
联大老师跨系听课蔚成风气。闻一多讲《楚辞》,喜欢用神话和传说去解读;罗庸讲《楚辞》,喜欢用训诂学方法去分析。沈有鼎讲《周易》,闻一多去听;陈寅恪讲《佛典翻译文学》,哲学、历史系的老师也来听。
任继愈在《西南联大散记》中说:“师生间不乏宽容。”历史系二年级学生王玉哲不同意傅斯年《齐物论》的观点,发表文章商榷,先担心跟导师不一致遭排斥,后报考研究生仍被录取。
联大那些曾经的故事,一幕一幕地展现在我眼前。并不伟岸的联大校门,和蔼睿智的梅贻琦、蒋梦麟、张伯苓,“一二·一”烈士墓、闻一多衣冠冢……走进那间唯一保存下来的老教室,我仿佛听见夏天急雨如响箭射在屋顶上,教授陈岱孙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静坐听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