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安臣

周晓枫的《幻兽之吻》是我2021年读得最为认真的一本书。

这也许和我一直以来喜欢她的作品有关。这本书是我期待很久的书，其思想的深度、信息的密度，令人着迷；这是一本值得反复揣摩，沉思的书。本书内容呈现出学者的严谨之美，因为作者一直像博物学家、动物学家一般去深切体验，更会真正地体现其在场，她是当之无愧可称为散文作家中颇具匠心的大家之一。

这本书里她无论是写飞禽走兽还是家居宠物，包括人类自身，笔端总富有强烈的个人色彩却又兼具惊人的理性。深入思考你会发现，她一直在探寻人性的幽微。讲述世间不可名状的人与动物之间的故事；探寻那些颇富代表性的影视明星与女作家的心理与她们所处的时代……这些故事里既有温暖与和谐，也有残酷与哀伤。爱与憎，离与合；人与人、人与动物之间故事总是如此让人感慨万端。人在审视动物，动物也在审视人；动物与人磨合，与人的世界不断产生交集……

作者通过这本书让我们看到，散文的疆域是可以扩展的，她就像一名已臻化境的武林高手，已经将十八般武艺融会贯通，化为无形。让我们眼花缭乱的同时，不经意间就看到了作者深厚的功力。作者笔下，散文写作的形式也变得多样了。写作者在散文创作里的局限也消失了，看似信马由缰，然而作者始终在背后操纵着那些无序的文字，太极高手般，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此书的语言特色鲜明，如滚滚雷石直击耳鼓，杂文一般的犀利。语言开掘的力度上，这本书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语言的利器切开人性幽微的通道，也洞开了人性的黑洞。虽人常言“文无第一”，不揣浅陋，国内散文作家能与其匹敌者鲜有其人。

她写动物，完全是动物学家的笔触，你看不到一丝业余的痕迹；写捕鱼，她亲历现场，所以那种感触直接粗暴，力透纸背，字里行间似乎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目睹鱼在挣扎，捕猎者的整个动作镜头般清晰。

动物的生存法则折射的是人的法则，如何避免受到伤害，如何能将生命延续下去，动物们悄然间似乎就具备了与人相处的智慧，比如《野猫记》，它们狡黠也好，装憨也罢，猫的套路究其根本无非想从人那讨口饭吃。作者说，“猫能看透白昼，也能看透暗夜；能看透生，也能看透死。所谓暮色和虚无，只是为人类设置的障碍，对猫，构不成任何威胁，它畅行无阻。”然而猫虽有九条命，却也得在人的地界上小心翼翼活着。当然，野猫与人相处也有温馨场面，作者还给它们取了很多名字，当作家人一般相处。

鱼是作者许多文章里被描述的对象，面对人类，除了金鱼用于观赏，其他许多鱼的终极命运是成为人类腹中物。在作者看来“鱼，生前死后，都是哑者。它们保持着令人满意的宁静，这是牺牲者永恒的美德。”《池鱼》一文让我想到作为献祭的羊，羊总是作为受难者的姿态出现在餐桌和供桌上的。看到鱼鳞和看到羊皮，给人感觉似乎是相同的。

想象的翅膀轻灵舒展，在《梦见》中，作者说，人是一棵树，梦里的落叶铺满夜晚。梦境衔接的似乎是现实，更是最真实的人性袒露，光怪陆离的梦境却具有个性色彩，梦境具有的特殊质感和叙述节奏，情节不断翻转，衔接既意外又流畅。梦是如此不受控制，二十七段的梦的截图，构成了作者无意间编织的彩绳结一般。梦境涉及文学艺术、跨界思维、创造出的生物、影视中的情节、潜意识虚构的动物等，迷离的美、迷人的美，梦中一样挥洒自如。

女性之美，摇曳多姿，《雌蕊》一文写了梦露、萨冈、杜拉斯、普拉斯、奥康纳、茨维塔耶娃、桑塔格、尤瑟纳尔、卡特、波伏瓦等10位影视明星及世界知名的女作家，看得出作者做了充足的案头工作，如果将这篇长文作为论文的话，我想作者为此文读的传记、资料估计得有几十万字。披沙沥金，从卷帙浩繁中，看到了她们不为人知或曰鲜为人知的奇闻轶事。她说“雌蕊在情色绽放中酝酿果实，并消失在自己的创造之中。”“女性通过自己的剧痛与狂喜，分娩了孩子和人类的未来……”笔是女作家的权杖，她们因此骄傲，她们不但主宰自己的命运，还破坏了环境中的某种秩序，并篡改一个原本不由她们掌控的世界。作为女作家，看得出作者对笔下女作家的评价客观公允，在伟大的女性面前，她永远是爱的学徒，所有她笔下的女作家都是向死而生的典范。这样的写作风格可以说是一种前瞻性的开拓，脱离了刻板，不拘泥于人物传记，超脱于历史事实，更不是道听途说的拼凑。仿佛是一部梦露及九位女作家的纪录片。而解说词是如此地独树一帜，你只想跟随着作者深入探寻，走进女作家的内心，重回作家所处的时代，与她们一起感受时代的脉搏，感受她们波澜壮阔或者奇崛曲折的人生旅程。

《血童话》一反常态地挖掘美好童话的反面，鲜血淋漓的童话里展示的是作者广博的学识和独到的思考；《男左女右》两只土拨鼠和作者之间情谊的建立与瓦解，一部充满哀伤的故事，这是作者用情最深的一篇散文，更是一篇能引发读者共鸣，令人心有戚戚的文章。《宠物之宠》似乎穷尽了人性与人的动物性的力作，写动物篇章里，是作者最为用心的篇章。歌与哭，笑与悲，你能感觉到作者心在颤抖，能看到悲痛从纸面上溢出。

《幻兽之吻》里，有致命的爱，致死的美，致残的深情，有致意的问候，致歉的告别，致敬或致哀的命运……这本迷人的书让我一遍又一遍反复品读。阅文之时，心底与作者默默交流着，不由得为作者的才情赞叹，作者写作像博物学家一样专注、专业；而读完书后，就像望向深井，感受言有尽而意无穷，你会执迷在某个段落，更缱绻于整部书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