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卫华

一

汽车拐进一条岔道，顺着悬崖上的公路往上爬。迎面一座雕塑，鲜红的党旗猎猎飘扬，上书“最后一公里”几个大字，下面是一组凿岩场面的人物群塑。

汽车上行几百米，迎面一堵悬崖上，镌刻着“实干”两个大字。

汽车翻过山头，滑进一个凹地里的村庄。

我们刚下车，一个矮个子男人迎面走来。司机告诉我，这就是李华明。

李华明就是我们今天要采访的人。他不像我想象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他个子不到一米六，头发花白，眯着眼睛，古铜色的脸上布满皱纹。

我也迎上去，与李华明握手。李华明的手非常厚实，指关节变形，指头又短又粗，掌心的茧子硬梆梆的。

李华明穿一件灰色中山装，衣裙盖过膝头。他一边领我们往“最后一公里”展馆走，一边告诉我，这件衣服是2021年他被评为全国脱贫攻坚模范参加表彰大会接受习近平总书记接见时穿的。

展览馆宽敞明亮，兼做会议室用，墙上贴着许多照片，记录的是村民过去的生活情景，和李华明他们修路时的场景。

二

李华明他们村叫岩头村，属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西畴县西洒镇管辖，离县城只有8公里，但由于地处深山，交通闭塞，石漠化严重，村民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1997年，岩头村、垮石岩村等11个村的群众投工投劳，修筑了一条4.5公里长的主干简易公路。然而，由于位置偏僻，地势险峻，从垮石岩村岔路到岩头村的1.5公里公路被悬崖挡住，没有修通。

岩头村只有15户人家，因为那1.5公里路没修通，有4个30多岁的男人没找着媳妇，嫁进来的姑娘跟人跑了6个；村民的农副产品卖不出去；孩子上学受阻；有人生急病要用担架抬出去。

李华明是村里唯一的党员，从被大家推选为村民小组长那天起，他就下决心，再怎么艰难，也要带领大家把路修通。

李华明一家一家游说。

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有人担心老人们干不了那么艰难的活，好心劝李华明算了，放弃这种天真的想法；有的人担心没钱，半途而废；有的人压根就不相信李华明能把路修通，当着大家的面抨击他说：“如果你能把这条路修通，我拿手板心煎鸡蛋给你吃！”

嘲笑也好，抨击也好，都没有动摇李华明修路的决心。他不断地向大家阐述他的规划，描述路修通后岩头村的美好前景。经过李华明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地做工作，全村15户村民达成一致，除一户孤儿外，每户筹资1.5万元，用于修路。

缺乏资金的村民，卖鸡卖牛。一位80多岁的老人，把老寿材卖了。村民李光祥交了集资款不久，儿子李大海考取了北京民族大学，只得放弃。70岁的妇女张芳兰独自抚养41岁的智障儿子，她卖掉家里唯一值钱的耕牛，交了集资款。

除了集资，每户还要出一个劳力。每户报上来的，不是老人，就是残疾人。

三

那年春天，西畴下了一场雪。春节过后，冰雪融化，天气开始转暖。

李华民带领14个村民来到工地上，简单地说了一句：“我们就干吧！”然后“呸”地朝手掌心里吐了泡口水，就挥动大锤，带头干了起来。

他们先用大锤、手锤、钢钎敲击路面的石头。大点的石头用炸药炸，太大的石头要放六七十炮才炸得开。炸裂的石头再用钢钎撬，撬散后用扛子抬到路边。外面的埂子不齐，他们就用大石头砌整齐。炸碎的石子他们堆在一边，留着铺路面。

工程在缓慢地推进。

路修到那段悬崖时，越发艰难，峭壁上有些石头松动了，得用绳子拴着腰杆把人放下去，先把这些石头清理掉，再用绳子吊人下去打眼放炮。这活计吃力，危险，都是李华明和几个50岁左右的“年轻人”干。

放炮炸起来的飞石把另一个村农户家的屋瓦打坏，村民气势汹汹找上门来，李华明把自家墙头上的瓦揭下来，帮人家换上。

下面还有高压线、通讯光缆、电视光缆，类似的事发生过几次，他们不敢再用炸药，只能用铁锤打，用錾子凿。为防止落石再损坏民房、电线、光缆。他们不得不在悬崖上搭起一个木架，建了一个两米高的篱笆墙，还砌了一堵简易的防护墙。

施工太难，集资款用完了，工程被迫停下来。

大部分人家为了修路，都欠了债，几个五六十岁的人，外出打工还债。

李华明不甘心啊！

2007年，李华明再次动员村民，每户集资3000元，把路修通。

杨育民前段时间修路，被石头砸伤了脚，落下终身残疾，但李华明一动员，他就跑出去借了3000元，把集资款交了。

李光祥为了还上次借的集资款，到安徽打工，不小心被机器绞断了右手，拿到工伤赔偿款，他马上寄了3000元回来，交了集资款。

第一阶段修路，李光翠的右手食指被石头砸断，但他毫无怨言，李华明再次动员时，他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猪卖掉，交了集资款。

李华明用集资款买了台凿岩机，横下心要修通剩下的那几百米路。

开工不久，再生枝节。岩头村下边要修的路，占用了邻近几个村村民的土地，他们约起来，找李华明要赔偿。

李华明没办法，找了村委会、镇党委做工作，没用。

剩下600多米的路段，付土地占用费就花了78000元。刚刚收集起来的集资款还不够，李华明不得不自己想办法。

钱又没了，家家债台高筑，18个60团转的老人又外出打工。

四

2013年，西畴县出台了鼓励政策，群众自发修一公里路，政府补助五万元。

李华明抓住这个机遇，再次上马。

李华明听说文山一家房地产公司不用炸药，用膨胀剂就把岩石弄碎，他便跑到文山去请教，回来后自己做了试验。

他先打好炮眼，把膨胀剂按比例调好，充填进去，第二天早上去一看，坚硬的岩石真的被撑裂了。

李华明高兴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他咧着嘴，用衣衫袖子擦眼睛。

又花了3年，李华明终于修通了这条一公里多的简易公路。最后这3年，村里能参加修路的人已经不多，他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家，成天泡在工地去。他到媳妇的娘家，跟多年前就跑回娘家的媳妇苦口婆心地说，请她回去帮他一把。

媳妇被他打动，跟他回了家。

他家的田地在离村8公里以外的地方，全由媳妇一个人操劳，栽种、管理、收割、运输，媳妇一样都没牵扯他。两个孩子还年幼，都在学校读书，他也没时间管，洗洗涮涮，找点零花钱和给孩子买文具的钱，全是媳妇在操心。

一家人的生活担子，全落在了妻子的肩上。

听说李华明已经把路修通，一些上了年纪还在外打工的村民陆续回来了。

李华明陪县交通局技术员现场勘察，技术员听他讲完修路的整个过程，深受震撼。随后，县政府补助给岩头村16万元，李华明又带着村民投工投劳，把弹石路修成了水泥路。

工程完工那天，乡亲们高兴得无法形容。李华明和他们一起，喝了几盅。喝酒的时候，他们掰着指头算了算，岩头村这一公里多路，修了整整12年。

“12年啊！”李华明感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五

路通了，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岩头村过去办不了的事情，现在都好办了。

正赶上安居工程建设，李华民准备好材料，一趟一趟往村委会跑，往镇上跑。全村15户村民的泥巴房子，全部鉴定为D级危房，推倒重建。

所有建筑材料拉到各家各户的门口，房子按照自己的意图，想怎么建就怎么建。

变化来得太快，这是所有岩头村人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

过去，岩头村水贵如油，生活用水要到四五公里外去挑，洗脸洗脚洗菜水，都要攒起来喂牲口。李华民又去跑，争取到了人畜饮水工程项目，现在，自来水接进了家家户户。

公路修通，村里的土地也值钱了。李华明头脑灵活，乡村振兴工作刚铺开，他就安排，把一部分村民的土地流转给外地老板种三七，村民获得不菲的土地流转费，还可以回到自己家的土地上打工挣钱，学种三七。

岩头村林下资源丰富，经过政府牵线搭桥，西畴康达乌骨鸡养殖有限公司与村小组合作，公司提供技术支持，扶持村民在林下喂养了近4000只山地乌骨鸡。这些鸡长大后，全部由公司按市场价收购。到现在为止，乌骨鸡已经出栏8000只。养殖规模已经扩大到15000只。

李华明还与另外一家公司合作，引进了一个生猪代养点，代养生猪500多头。李华明这一招，不仅只为了获得经济收入，他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村民学会养殖技术，将来自己发展，扩大规模，把出去打工的人吸引回来。

岩头村生态环境好，李华明还尝试着在岩头村发展中药材种植产业，他在田间、地头、石窝子里种植了一些苦参，现在长势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