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相如
在昆明景星街口，有一个卖酒和蜡烛的老字号店铺，名曰“毕裕源号”，这便是我幼时经常去的外婆家。外婆家店铺门口立有一根两米高的红漆锡柱，上宽下窄，呈喇叭形，上置一“卣”（古代酒器），作为店铺的标志。但是昆明市民却误认为是一支红蜡烛。久而久之，人们便用企业形象的标志取代毕裕源号，称之为“毕大蜡烛”。由于外婆家生产的玫瑰老卤酒格外香醇，十分好喝，于是便造就了名扬四海的云南名酒品牌“毕大蜡烛玫瑰老卤酒”。1990年代曾掀起一阵“CI热”，殊不知，云南企业早就注意到企业形象的设计，“毕大蜡烛”便是颇为成功的企业形象识别案例。
人们只知道“毕大蜡烛玫瑰老卤酒”，其实毕裕源号的经营范围并不止此。外婆家的产品主要有三种，而且都具有独特的优势，谓之“三绝”：毕裕源号的“一绝”是玫瑰升酒系列。外婆家利用昆明独特的气候和土壤适合玫瑰生长的优势，采用优质食用玫瑰为原料，酿造玫瑰升酒系列。先用上等高粱酒浸泡昆明食用玫瑰并进行蒸馏，其产品便是“玫瑰升酒”；用玫瑰升酒再次浸泡玫瑰，进行第二次蒸馏，便生产出“玫瑰重升酒”；玫瑰重升酒再次浸泡玫瑰，进行第三次蒸馏，于是大名鼎鼎的“毕大蜡烛玫瑰老卤酒”便诞生了。玫瑰升酒、玫瑰重升酒与玫瑰老卤酒，三种投入，三个等级，三种价格，公平合理，任凭不同的消费群体选择。三者之间没有“不好喝”与“好喝”的区别，只有“好喝”与“更好喝”的差异。
玫瑰老卤酒是玫瑰升酒系列中的精华。玫瑰作为玫瑰老卤酒的魂，经过三度浸泡和蒸馏，已经渗透到酒的骨髓里去了，玫瑰的香味和酒的香味完美地融为一体，酒中散发出玫瑰的芳香，玫瑰的芳香让人陶醉。毕家的玫瑰老卤酒还有一项硬性规定，必须窖藏3年以上才可以出售，绝不急功近利出售当年酒。
这种经过时间沉淀的玫瑰老卤酒，味道更加醇厚，渳上一杯，销魂的玫瑰香便随着酒精的流动渗透到全身的每个细胞，那种在香雾里浮沉的飘飘然的妙境非亲历者不能道出。关于玫瑰老卤酒的魅力，还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日后传为美谈。有一天，一个富人要办喜事，买了一缸玫瑰老卤酒，由两个挑夫抬着。刚到近日楼，绳子断了，缸也摔破了，酒流得满地都是。于是酒香飘满近日楼一带，人们纷纷围上来，伸长脖子，闭着眼睛，争着闻酒香，陶醉其中。几个叫花子还趴到地上去舔酒，警察也赶来维持秩序。当年玫瑰老卤酒在昆明受欢迎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毕裕源号的“二绝”是黄精酒。黄精酒是外婆家几代人经过多年实验研究，用黄精等十多种中草药材，经过“九蒸九露”的工艺流程，采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制作而成的药酒。黄精酒呈琥珀色，视觉效果甚佳，口感也不错，具有滋阴补阳之功效，是一种色、香、味俱佳的补酒。但是，黄精酒制作工艺复杂，白天要“蒸”，晚上要“露”（接露水），日复一日，达九次之多，使之反复发酵，制作出来的酒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黄精酒由于配方保密，工艺复杂，现在已经喝不到了。
毕裕源号的“三绝”是“无泪蜡烛”。外婆家的蜡烛品类是全市最全的。除了四大节气的专用烛外，还有结婚的“龙凤烛”、生日的“寿烛”、办丧事的“黄烛”以及赶庙会、敬菩萨的各类大大小小的蜡烛。特别是供照明用的“牛烛”更受昆明乃至全省各地农民的欢迎。因为这种牛烛是用牛油做的，既便宜又亮堂。更难得的是，外婆家的牛烛一燃到底不流蜡，充分燃烧，无所浪费。
毕裕源号的“无泪蜡烛”，是昆明各家各户除夕和新婚之夜必备的用品。因为根据传统风俗，除夕和新婚之夜必须点“通宵红烛”。如果点不到天亮，或者中途被风吹熄了，是不吉利的事。而外婆家的“无泪蜡烛”不仅一燃到底不流蜡，而且抗风能力强，能够做到临风不灭，燃烧到天亮，这在当年的昆明仅此一家。
毕裕源号及其“毕大蜡烛玫瑰老卤酒”等三大名牌是昆明人毕太宝带着他的两个儿子（长子毕映南、次子毕庆云）于宣统三年（1911年）创立的。毕太宝是一位十分聪慧、勤奋的具有创新精神的酿酒师，他按照传统宗法，立下家规：家业由长子继承，酿酒、制烛技艺传男不传女，更不可外传。
毕太宝逝世后，按照家规祖训，家业由长子毕映南继承，毕裕源号由两兄弟共同经营。毕氏兄弟相处融洽，并未分家。1917年对于毕家来说，是极为关键的一年。这一年，毕映南突然病逝，留下四个女儿：长女郝毕氏、次女毕月秋、三女毕莲芳、四女毕佑芳，另外，妻子毕寇氏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当时全家上下都祈求老天保佑大奶奶生个男孩。只有如此，才能顺理成章地解决毕家的继承人问题。可是，天不遂人愿，毕寇氏偏偏生了个女孩。此女正是我母亲，取名毕荣芳。为了解决继承人的问题，毕庆云就把自己的独生子毕灿乾过继给嫂嫂毕寇氏为嗣子。从此毕灿乾就喊我外婆为妈，喊亲生爹娘为叔叔、婶婶。鉴于毕灿乾年幼，尽管他是毕裕源号的继承人，但实际上大小事务都由毕庆云做主。我的叔外公毕庆云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实业家，毕裕源号的生产和管理都是他一人承担，保密的核心技术环节还要他老人家亲自操持。加之全家除了一个不懂事的幼子外，只有他一个男人，家中里里外外的事都靠他老人家料理。他是全家离不开的顶梁柱，众人都盼望毕灿乾快些长大，为老人家分担一些事务。
令人失望的是，毕家的传人毕灿乾生性顽劣，到处闯祸，无法管教。于是在他12岁那年，他的亲爹毕庆云就想出一个办法让他乖乖在家学习酿酒、制烛，从而传承“毕氏三绝”的技艺。但毕灿乾还是不成器，后来成了一个“瘾君子”。不幸中的万幸，毕家不成器的独子却娶了个贤惠能干的好媳妇。毕灿乾成年后娶了一位家庭殷实的商人之女周存贞。我的这位舅妈很会做人，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善待小姑，与一家人处得很好。她是娘家的长女，很受父母宠爱。尽管她已经出嫁，但她每月仍能领到“月份钱”。她就用自己的月份钱请全家老小到“群舞台”（昆明的第一个剧院）看戏，或买零食、小礼品给小姑。哄得大家都很开心。
后来毕家发生了重大变故，把舅妈周存贞由贤妻良母推到了经营管理的风口浪尖。1938年9月28日，毕家的掌门人毕庆云到小西门办事，遇到日本飞机第一次轰炸昆明。老人家悲愤交加，不幸去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毕家顿时失去了顶梁柱。下一辈中，姑娘们都出嫁了，唯一剩下的男人就是舅爹毕灿乾。尽管他掌握了祖传的全部技艺，但此时他已经成为一个离不开烟床的废人，无力管理酒坊铺子。万般无奈，舅妈周存贞临危受命，担负起经营管理毕裕源号的重任。
出乎意料的是，舅妈周存贞不仅是个贤妻良母，而且具有管理的天赋，她竟然把毕裕源号管理得井井有条。开始的时候，舅妈尽管不懂业务，但是她善于用人，让精通生产、老实肯干的范大爹主管生产，头脑灵活、善于交际的严二老爹主管营销，生产过程中的核心技术部分则由舅爹毕灿乾亲自上手。她紧紧抓住抗战时期昆明人口激增的机遇，加强宣传力度，争取新客户，扩大生产规模，使产量翻了一倍。原来的铺子只有一个铺面，在她的操持下，扩大为两个铺面四间楼房，使毕裕源号到达鼎盛时期。
如果说毕太宝是毕裕源号的创业人，毕庆云是毕裕源号的守业人的话，那么周存贞则是毕裕源号当之无愧的兴业人。但是，新中国成立前夕，舅妈因劳累过度，不幸撒手人寰。她逝世后，由于后继无人，毕裕源号只好关门停业。后来随着毕大蜡烛第三代传人毕灿乾的离世，毕氏祖传的“三大绝技”就此失传，令人叹息！
“毕大蜡烛玫瑰老卤酒”在商业史上是很典型的一种企业文化现象，值得深入研究。其特殊性在于，这种商业品牌的产生不是由企业命名的，而是由消费者出于对产品的热爱而集体命名的，而且比一般由企业命名的品牌更具有亲和力和知名度。最为有趣的是品牌名称产生的过程。明明毕裕源号门口摆的是一根立柱托着的古代酒器，可是昆明民众硬是要把它说成是一根蜡烛。毕裕源号的“玫瑰老卤酒”品牌的命名，实际上是广大消费者源于对企业形象标识的误解，并且用借代的修辞手法，以约定俗成的集体命名替代企业本来的名称。“毕大蜡烛”的命名尽管不准确，却很形象。更重要的是，这一命名已经得到消费者的认可并广为传播，管你企业同意不同意，硬是把你的企业名称改了，而且以讹传讹，形成共识，载入史册。这也是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