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满
孙康宜编选《张充和题字集》出版后,我很快购来一册,饱读之后,曾在报纸专栏上写过一个短评,文章不长,抄录如下:“‘合肥四姐妹’之一的张充和,应该是他们姐妹中最幸运的一位。抗战结束后,张充和嫁给美国汉学家傅汉思(Hans Hermannt Frankel),赴美后她成为美国耶鲁大学的一名书法教师。之后的岁月里,张充和在异国他乡潜心研究书法,技艺渐至一流,被学者白谦慎认为有六朝墓志的笔意,端庄又古雅,使中国文化在海外结出奇葩。而同时,张充和也因此幸运地躲避了心灵的磨难,使她没有被污染,依然保持着一颗干净的童心。张充和作为文化存在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她将中国的传统文化传播到了海外,更重要的是,她对建立与交流中西文化给予了更多的关怀与支持。这册《古色今香》由耶鲁大学的孙康宜教授编选,收录了张充和多年来的书法题字,尤以她对于中西文化交流与融汇方面,给予的题字最多,其中就包括她题给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苏州大学海外汉学研究中心、欧美汉学家自选集、耶鲁大学图书馆东亚图书馆等。这不仅是一种艺术,也不仅是一种风雅,更是一种寄托,一种乡愁。”
一晃,距离写这段文字,已经10多年过去了,但对于张充和书法的喜爱,还是没有改变。朋友齐凯是一位青年艺术家,他着意收藏张充和的墨迹,很为可观。近来他说要举办一个以张充和书画为主题的收藏展览,作为他操持的“香南雅集”之一,并由香港学者金耀基先生题写了展名“冷淡存知己”,很有佳趣。我至今无缘收藏张充和先生的墨迹,但很留意她的书法作品,尤其是她的题字。孙康宜编选的《张充和题字集》之外,我亦见过多幅题字,都是非常精彩,想想是可以作一篇补遗文章的,以此也作为对于“香南雅集”的支持。而其中的第一幅,便是齐凯收藏的“呦呦亭”。有次我到齐凯的住所,看到他的客厅挂有一幅“呦呦亭”,十分古雅,但并未署款,询问后才知是张充和的墨迹,系他从拍卖会上得来的。随后考证了一番,原来这是张充和先生为美国汉学家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所写,而史景迁正是写作《合肥四姐妹》的金安平女士的夫君。史景迁大名鼎鼎,无须多加介绍,他晚年居于纽黑文小镇的河畔,大树参天,野鹿出没,很是悠哉。这位仰慕孔孟的美国学者,特建“呦呦亭”,乃有“呦呦鹿鸣”之雅意。
我在网上看到过这座“呦呦亭”,乃不过十分简陋的一个五角木制小亭,极为古朴,亭上所悬,恰是张充和所写墨迹制成的匾额。那天在齐凯住处,他见我十分欣赏张先生的这幅墨迹,不久便复制了一份寄我把玩,我又请齐兄帮助装裱和装框,如今正放在家中的书房里,虽不是真迹,但也是别有一番雅趣。《张充和题字集》中收录有张充和为史景迁荣休所写扇面一页,但并未收录这份“呦呦亭”的题字,是一个遗憾。由此,我又想起另一则与此相关的题字,乃是2012年的春节,偶然得知三联书店印行的《话题2011》,又增印一种特装纪念本,仅印400册,用的便是张先生的题字作书名。下班后,立即到北大的博雅堂书店,幸运买到一册。《话题》是一本丛刊,每年出版一册,主持者是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的杨早博士,我年年会买来读读。但因为张充和的这个题字,我又专门在京城的报端写了一个短评,意欲令更多爱书人知道这个消息,其中这样写道:“最初是北京几位毕业不久的青年学者,好学深思,关心时事,他们定期组织聚会,畅谈社会热点。这种雅集,很有些民国京派沙龙的意味,也有一些来今雨轩文人聚会的遗风。”
关于《话题》这本丛刊,之所以能够得到张充和先生的题字,我想也是另有原因的。杨早博士和夫人凌云岚与张先生是北京大学的校友,他们夫妇又合作翻译了金安平女士的著作《合肥四姐妹》,其中自有一份情谊。我又偶然在朋友寄来的《中堂闲话》杂志上,读到耶鲁大学东亚文学系苏炜教授的一篇关于张充和的访问记,其中便有关于《话题》的相关内容。那篇作于2008年1月的访问记中写道,苏炜在张先生的客厅里,看到了如下场景:“茶几上,那本《卞之琳纪念文集》还放在一角,和其他几本字帖、杂书摞在一起。即便因白内障恶化而视力锐减,除了坚持写字,老人每天还是抽出相当多时间读书。亲友寄赠的书她几乎随到随读,或粗或细地浏览一遍。所以,有一回她向我说起‘郭德纲’、‘潜规则’与‘男色消费’,我吃了一大惊,连声笑说:‘张先生,你很update(紧跟时尚)呀!’原来,这些话题是她从三联书店给她新寄到的《话题2006》里读到的。”为此,我甚至在文章中这样写道:“只可惜新书很少做广告,那段张先生和苏教授的谈话,用来宣传,就是最好的广告语了。三联书店若用这段话作推荐,一定绝佳。”
没料到的是,一年后的七月,偶然在网上看到苏炜教授的新书《天涯晚笛》出版,且在牡丹园的彼岸书店举办“听张充和的故事”沙龙活动。那时北京的文艺沙龙十分活跃,我亦偶尔参加,由此见到了远道而来的苏炜先生。此前,其实已读过苏先生的多本著述,尤为喜爱他的散文,见识独到,质朴有味,而他在耶鲁,与孙康宜、郑愁予、康正果等华人作家,建造了一个“文学共和国”,为我仰慕。作为张充和的晚辈,他们一起在北美开辟了一个小小的中国花园。《天涯晚笛》是苏炜所写的一个他眼中的晚年张充和,也是可以看作中国文化在海外的一份优雅见证。“天涯晚笛”四字,别有韵味,又由张先生题写,更添风流,《题字集》亦未收录。其实,张先生的题字还有遗落,但这几则颇有掌故之趣,故而记下作为补遗。那晚的读书沙龙,还有一件趣事。我在“豆瓣”上看到一则寻人启事,乃是有位书友在此沙龙“冥冥中”遇到了他的“女神”,但没机会说上话,遗憾不已。他在这则启事中描述了“女神”的相貌和举止,并“怀着一丝希望发帖”,愿能得到一些线索。读到这个十年前的帖子,颇有些感动,真心希望他能与“女神”有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