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卯

没有水，土地亦绝望。没有土地，水亦单薄。

水和土地互相依偎，彼此成就，自古皆然。没有一块土地能离开水。只是看不见水的土地，成了旱地；有水的地，成了稻田。它们定然在某一段时间融入彼此，滋润生命而无止息。

群山突兀的云贵高原，到处是陡峭的山峰。得造物主的恩赐，偶然生出一块平坝，便是让人惊羡的宝地。曲靖市会泽县娜姑镇，坐落在群山夹缝中的坝子里，因水而兴，因水牵绊着绵绵不绝的乡愁。

水来自山后的水库，经水渠引入，拾级而下，在这片土地上蜿蜒流淌，滋润万顷香稻。群山中的坝子，在第一缕晨曦中醒来。村庄张开朦胧的睡眼。稻米飘香，流连昨日的梦呓；炊烟袅袅，点燃俗世的乡愁；流水潺潺，惊醒沉睡的记忆。

水之于娜姑，如同血液之于身体。如果说稻田是娜姑的心脏，沟渠是娜姑的血管，水则是娜姑的血液。涓涓流水，沿着纵横交错的沟渠，流进田里，让生命和谷粒饱满起来。

水绕山流淌，再分流于田。人们在田里耕耘，创造生命的食粮。我们站在田埂上，看流水汩汩向前。它发源于往昔，消失在未来。它带走生命，又孕育生命。水一样的时光，洞穿历史的烟云，娓娓道来娜姑的故事。

娜姑之水，得来无比艰难。坝子在低处，难以蓄水，又因群山阻隔，难以享受上游雨水的恩泽。历史上的娜姑，干旱缺水，连年荒芜。在郭开甲等三位乡绅倡导下，民间集资，凿隧洞引以礼河水灌溉农田。

“凿高山以引源泉，滔滔不绝，俾东阡北陌西畴南亩，上万顷咸资灌溉；辟圹土而成沃壤，井井有条，故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数千年永获丰盈。”在娜姑乐里村上水洞，有这样一副对联记述乡民凿洞引水的事迹，他们凿开的上水洞成为历史的遗存，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唱，成为一块土地的丰碑。

现在的条件下，凿洞引水并非难事，可在几百年前，靠人力引水几乎是难以完成的奇迹。乡民们前仆后继，凭着坚韧的意志，历时六十多年，方才完成引以礼河水入娜姑的梦想。他们怀着对乡土的眷恋，对水的礼敬和虔诚，用双手凿出了古代乌蒙大地的水利奇迹。数百年后，我们穿梭于娜姑坝子，在徐徐清风中，似乎还能听到大山里锤凿的声音。

这来自远古的声音，像琴弦牵系着我的脚步，让我从未远离娜姑这片土地。二十年前的某个黄昏，我第一次走进娜姑。盛夏的坝子里绿意盎然。大地共山川一色，与碧水相映成趣。耳畔传来“呱呱呱”的蛙鸣，让人想起久违的乡音。夕阳的余晖映照着晚归的农民，在他们脸上折射出生命之光。

暮色渐浓，月亮升起。白色的月光徐徐铺开。此起彼伏的蛙声中，大地沉入银色的海洋。那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坝子里闪烁，在夜空中如梦想绽放般温暖。与此同时，数公里之外的娜姑镇，却在一片欢腾海洋中迎来夜的霓虹。

源于水的馈赠，以礼河发电厂的修建为娜姑带来了喧嚣，也带来了繁荣。三级电站、四级电站聚集了来自各地的水电人，而娜姑是他们的世界。应时而建的以礼河电厂职工生活小区，不仅是职工的心灵栖息之所，也成为娜姑人休闲娱乐的花园。每到夜晚，小区里人潮涌动，老人们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回味年轻时的岁月；中年人谈论粮食的收成；小孩在草地上耍闹。职工影剧院里歌声悠远、舞姿婀娜。

走在夜晚的娜姑镇，我觉得一切恍然如梦。月亮高悬在天空，见证一个小镇的变迁。2009年，我回到娜姑。这一次，我是缓缓归来的故人。我微小的愿望，仅仅是在娜姑的梦境里打捞少年的记忆。

电厂的职工已尽数搬走。小区里一些房屋空空荡荡，门前的路被荒草落叶覆盖。一些房屋卖给当地的农民，偶尔能听到屋子里传出的猫叫狗吠声。亭台楼阁水榭褪去颜色，不再是旧时的模样。我们重回影剧院前，看着大道上依稀可数的行人，想象当年的燕舞莺歌。“自从电厂的人搬走后，这里真是冷清了不少。”身旁的人突然说出一句话，像是梦话。

从繁华入平淡，回归生活的真相。电厂职工已远走，而娜姑的乡民代代相继。对于土地的眷恋，让他们世代耕耘不息。时至今日，娜姑的商业日渐繁荣，但土地依然是最珍贵的财富。农忙时节，娜姑人放下生意，重回稻田。万亩坝子里，他们弯腰贴近土地的身影，构成乡愁娜姑最美的画面。用耕耘回报土地的恩赐，这是命运也是美德。

我像水一样，在娜姑绕了个圈，又转身离开，以水的智慧和柔善，走过每一处夹缝和沟坎。我途经的每一个地方，似无踪迹，但内心丰盈如水，经历即是收获。我离开娜姑时，正是初秋，坝子里一片金黄。风吹稻香千顷浪，人们的脸上露出丰收的喜悦。从碧绿到金黄，从初遇到别离，似乎只是一瞬间。我以为心头会有浪涛翻腾，但看着偌大的坝子内心如无风的水面那样平静。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一个人，一个地方，一生回味。这大概就是乡愁的味道。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个异乡，都胜似故乡。人生路漫漫，我们把时间、岁月和记忆，如饮水一般饮入心，融进血脉，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