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华

细节是一部文学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就像四肢和五官构成我们一个完整的人。不论你想反映什么样的主题，也不论你要塑造一个什么样的人物，都得通过一个个精彩鲜活的细节来呈现。我们说一个人温柔贤惠，或者说一个人冷酷绝情，不是一说出来就能赢得读者认可的，我们得叫这个人表现给读者看。

说一个注重细节的大师，鲁迅。

说实话，我有好几年没再看过鲁迅的作品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形象在我心中没有位置了，恰恰相反，他为人为文的那份磊落和担当，什么时候想起来，我都心生温暖和敬意。大家耳熟能详的藤野先生、孔乙己就不说了，祥林嫂、九斤老太也不说了，他们都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象征性人物形象，且说说闰土，以及更加名不见经传的衍太太。

想必大家都清楚，少年闰土与迅哥儿，一度要好，友情笃深。多少年后，两个人重逢时的一幕，却叫人倍感悲凉。文中写道，看见闰土来，“我”原本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啊！闰土哥，你来了？”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地叫道：“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这一声“老爷”，不仅让还沉浸在往事中的迅哥儿意外，也让我们没一点思想准备，世态之炎凉，人情之冷暖，岁月之沧桑，贫富之悬殊，门第等级之森严，一下子就横亘眼前、挥之不去了。再加上邻居说的闰土在稻草灰里藏了十几个碗和碟子的事，越发叫人扼腕唏嘘。至此，岁月终于把一对少年伙伴的友情破坏殆尽了。

在鲁迅众多典型的人物群像里，衍太太显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鲁迅在写到她时，都没给她起名字，也没正经给文章起一个标题，姑且命名为《琐记》。我相信，如果一个普通作家说一个人怎么装腔作势，口蜜腹剑，读者不见得会认可，但要是鲁迅说，我想我们大家一般能接受。然而问题就在这里。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愈是大师级的人物，愈不直接灌输这样那样的观念，而是通过细节，叫你自己辨别真与假，叫你自己感受美与丑。且看看鲁迅是怎么写的：

举一个例说吧，冬天，水缸里结了薄冰的时候，我们大清早起一看见，便吃冰。有一回给沈四太太看到了，大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这声音又给我母亲听到了，跑出来我们都挨了一顿骂，并且有大半天不准玩。我们推论祸首，认定是沈四太太，于是提起她就不用尊称了，给她另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肚子疼”。

衍太太却决不如此。假如她看见我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的多。”

还有一回，我已经十多岁了，和几个孩子比赛打旋子，看谁旋得多。她就从旁计着数，说道：“好，八十二个了！再旋一个，八十三！好，八十四……”但正在旋着的阿祥，忽然跌倒了，阿祥的婶母也恰恰走进来。她便接着说道：“你看，不是跌了么？不听我的话。我叫你不要旋，不要旋……”

这样的细节，不过一两句话，但就是这简单寻常的一两句话，却传神、动感、鲜活，让一个两面三刀的人物形象，眨眼间就跃然纸上了。

还不得不说说阿Q。

临刑前，阿Q画押的细节是这样的：“要画圆圈了，那手捏着笔只是抖。于是，那人将纸铺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尽平生的力画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合缝，却又向外一耸，成了瓜子模样了。”这个行为细节，具体、形象、生动地反映了阿Q的性格特点——死到临头还恪守着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法。它力透纸背，把故事推向了新高。

再说一个同样注重细节的大师——美国作家麦尔维尔，说说他的《白鲸》。

《白鲸》主要写亚哈船长率领他的裴廓德号船追逐白鲸莫比·迪克的过程。当人鲸交锋，大船也被它撕咬得残破不堪的时候，不仅风雨、狂浪、鲨鱼等为它助战，连天空中的苍鹰也投入了战斗，充满神秘意味地啄烂并叼走了主桅杆上的风信旗。旗帜什么时候都是人的信仰，心脏和灵魂，所以和白鲸激战的亚哈船长虽已自顾不暇，却仍指令水手塔斯蒂哥再去钉一面风信旗。这时，被白鲸摧毁的大船已危在旦夕，正在汪洋大海中迅速下沉，水手塔斯蒂哥却不管不顾，毅然操起锤子与旗子攀上了风雨飘摇的主桅。一条载重千万吨的大船终于沉没了，在海上激起一片巨大的海浪，而高高的主桅杆和主桅杆上的塔斯蒂哥显然是最后没入水面的，他在沉没的过程中一刻也没有停止钉旗。即使他人也整个儿沉下去了，你竟然还能看到漩涡的正中仍努力地伸出一条黑红的手臂，挥舞着锤子，一下一下地钉风信旗。这是怎样的一种豪情和精神啊，以至于亚哈船长喃喃自语：“我不再企望太阳，我只望着你，听你的锤声；我为你感到骄傲，塔斯蒂哥，你就是我们永远不会沉没的裴廓德号，永远不会腐朽的龙骨。”

故事已矣，而实质永存，正如你掩上书卷，仍能看到一轮在激流中勇进的大船和一群大写的人。这，便是细节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