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振华

黄立康是近年在文学界崭露头角的云南纳西族青年作家，不久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其散文集《巴别塔的砖》，甫一问世，旋即在文学界掀起一股寻“砖”热，我也寻找到了他给予我的五块文学象牙之塔的“砖”。

一、区域性之砖是塔的地宫。黄立康的故乡是金沙江边一个叫拉马落的村寨，纳西人的母亲河金沙江给予他灵性，有淘不尽的文学金砂。稍大，他随父母来到当时的迪庆中甸县建塘，并从那个如今改称香格里拉的如诗似画的神秘之地走出来，到昆明云师大求学，直至丽江参加工作。于是，他行走于纳西人古称为“麽西江”的母亲河金沙江两岸，跋涉于横断山脉之间，吮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后又出丽江，到北京上海等地游学，入西藏探寻民族文化。行走开阔了视野，走出了一片文学创作的新天地。如《云岭间》一文，他写的江边风物、民俗、妙音等；《薄地》一文，写母亲的故乡“士旺”，父亲的出生地“拉马落”，作家的生长地“中甸”，这些地域被赋予了文化内涵，显得生机盎然。他以金沙江和横断山为立足点，以娴熟的乡土写实主义，深耕丽江、迪庆的历史变迁，纳西族人的精神嬗变。其实，如何书写滇西北的边疆地理文化？这是一个老问题，但很遗憾，我们很多地方作家却忽视了，没有更深刻地关注脚下的土地。

二、民族性之砖是塔的基座。黄立康生于斯长于斯的滇西北高原，是藏、彝、白、纳西、傈僳、普米等少数民族地区，他出生于金沙江畔的一个纳西族家庭，祖上又有着藏族、汉族血统，又长期在迪庆生活，耳濡目染了多元文化，这样一来，《巴别塔的砖》一书以众多篇幅呈现出以纳西文化为主，众多不同民族文化的碰撞，最后殊途同归融为一体的现象。莫言说：“一个作家必须要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我该干的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我的方式，就是我所熟知的集市说书人的方式，就是我的爷爷奶奶、村里老人们讲故事的方式。”所以，黄立康浓墨重彩写所熟悉的纳西族故事，就是赓续“寻根文学”的传统文脉。自然而然，其他民族也成了他的写作题材。比如《他的名字叫月亮》，写了藏族外公孙大旺（藏名达娃，意为月亮）平凡而坎坷的一生，落泪是金，其间穿插着10岁成了孤儿的孙大旺被纳西族地主公杰民收留，直至长大成人并成家。他也写彝族，《木呷的多重身份》把木呷党员、诗人、同事、彝人、书记、亲人、父亲、凡人身份描写得鲜活感人，呈现出了滇西北民族多样性与和谐共处的一面。

三、历史性之砖是塔身。“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历史是一部厚重的教科书，值得大写特写。纳西族是古时被边缘化的“蛮夷”，如何书写它？黄立康显得十分聪明，他在《抄木氏土司诗》这篇《巴别塔的砖》一书开山之作中，以明清诗人“木氏六公”为例，与历史对答，并从历史博物馆大量素材里大浪淘金，写出了木氏诸土司知书好礼、雄才大略，特别是一代天骄的木增“木天王”，着墨最多，金戈铁马，著述颇丰。中原文人也盛赞木氏土司作家群“文墨比中州”“共中原之旗鼓”，周汝诚、许鸿宝、王恒杰编纂的《纳西族史料编年》中记载：“其著述如《雪山始音》《隐园春兴》《万松吟卷》《玉湖游稿》《仙楼琼华》（木公所作）《玉水清音》（木青撰）《云薖淡墨》《山中逸趣》《空翠居》《啸月涵》《庄子释义》（木增撰），并经刊版行世。纪晓岚曾收于《四库》。”木氏集团能文能武，“盖大兵临则俯首受绁，师返则夜郎自雄”，纵横驰骋于西南、西北，颠覆了古纳西族“好负险立寨，少不如意，暴戾之色，发于面目，急于战斗而勇不顾身”的蛮夫形象。粪土当年万户侯，后来曾经不可一世的木氏集团的大厦轰然倒下，让人唏嘘不已。但回望历史烟雨，当历史的尘埃落地，曾经风靡一时的东西都化为乌有，唯有文化长留世间。历史是一面镜子，照一照，我们每一个人就看到了来路。

四、情感性之砖是塔刹。以情感人是散文创作的法宝，古今中外，一切有成就的散文家，都是言情抒情高手。黄立康也不例外。他爱过，恨过，哭过，失眠过……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从有些篇章里读到心灵哭歌和情感裸露。或把家庭矛盾、父子冲突、朋友之情写出；或把人生百态、世俗之情写绝；或把师友之情娓娓道来；或叙说生死轮回和现实苦难；或从小切口平凡事中关照出人性的温暖。当然，黄立康散文是阳光占的比重大，他更多的是试图用父母之情、夫妻之爱、家庭温馨等来解构人间大爱，如《气味博物馆》里母亲的血气、父亲的酒气、妻子的香气、儿子的淘气、女儿的奶气等。从《雾中的姐姐》一文，可以读到一个形象饱满的山村女教师“姐姐”。《雪孩子》里的浓浓母爱，我由衷发出了一声“母亲老了”之感叹。人生无常，心安便是归处。我还读到的是对其父嗜酒的暗示，对其父祼身接听电话的不解；而《柔软的馋》里的父子情，朋友讲的故事折射出的友情，都入木三分。

五、先锋性之砖是塔顶。“诗文随世运，无日不趋新”，创新是文学的生命。我一直在关注着丽江散文创作的创新之路，并时刻关注着本民族作家的动态。直到读《巴别塔的砖》我对纳西文学后继有人感到欣慰。除了收入散文集的作品大多刊发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等重要杂志外，更因为黄立康的散文走出了传统的桎梏：在语言文字的运用上，鲜活而新颖，优美流畅，不拘一格；在谋篇布局上，显示出独出心裁；特别是抽象、象征、隐喻等，运用得炉火纯青，颇有哲学性况味。还有历史与现实的穿越，落后与文明的比对，尽显节奏感的跳跃。当然，还有用词的精准特点，是诗化的散文。读《A面房间》，他用房间作隐喻，叙说成长的经历，解构家族的血脉传承，进而释说纳西人的禁忌、信仰和东巴文化。在《B面房间》里，他同样叙述成长经历，不同的是写了怕黑、落红、性启蒙、练歌、耳疾，以及父爱如刀、“被酒打了”的父与子，为了爱冒死生下双胞胎的母亲和生下二胎女儿的妻子，这样来写房间里的故事，可谓用心良苦。A、B面是卡式录音机里磁带的两面，翻过去是另一首歌和另一种声音。既俯视平庸，亦仰望星空。又如《风中的声音》，他开门见山：“终于，我还是决定放弃虚构、宏大和野心，以我细小的笔调，记述散落在河川间的声音，并穿过那些渐渐微淡的图腾，去倾听大地最初的心跳。”他写雁鸣、象的佛音、马嘶、降调（牛图腾）、虎吼5种声音，来解读纳西人的殉情，《东巴神路图》中有33首神象，迁徙路上纳西人与马，纳西人崇“黑”，骑虎的民族等，把一个古老民族的千年习俗、图腾刻画了出来。显而易见，他的散文试图走出传统的约束，从朱自清《背影》、孙犁《荷花淀》等吸收养分，并独创一条别具一格的路线，如《江湖远》所展现出的剑走偏锋侠之大者如虹剑气，诚如他喜欢《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老邪，靠不着套路独步武林。诸如此类的虚实结合、不拘一格等种种前沿探索，虽然肯定有不足，但毕竟趟出了一条先锋文学的路子。

巴别塔是舶来词，巴别塔是《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故事中人们建造的塔。根据篇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此事件，为世上出现不同语言和种族提供解释。他的《巴别塔的砖》这一篇，却以记忆中的出迪庆到昆明动物园为入口，记述在昆百大买纽扣，昆明螺蛳湾的前世今生以及上海、昆明、拉萨、河口等足迹，卖牛奶的蜘蛛侠绘的“云南地图”，丽江到北京的奔波和穿越，折叠出生死感悟。所有这些似乎是一个走出大山到城市的经历，当然有隐喻，我的理解，说白了人生就是一个通往天堂的过程，是爬上用砖垒起的巴别塔过程。从整本书来看，他也探索把语言当作突破口，除了发挥熟悉纳西语、藏语等少数民族语言如鱼得水外，在汉语的运用上，更显精雕细刻，字字珠玑，得心应手。这在时下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散文这个箩筐里装，造成一些人散文作品语言泥沙俱下、芜杂不堪的状况，黄立康在语言上追求的独特风格，犹显弥足珍贵，这为他的文学巴别塔添砖加瓦，赋予全书思想、内涵上的超越。使黄立康搭建的这座外表是灰不溜秋的砖石、里边是无比坚硬的文学巴别塔，巍然屹立于滇西北高原，并从纳西人居那若罗神山的文学高峰上，仿佛有祖先的声音传来，在给他殷殷嘱托寄予厚望：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文学路漫长而艰辛，山外青山楼外楼，且行且珍惜且努力。

《巴别塔的砖》可能有些方面还显稚气，但处女作一出手就不凡，仍不失为读者喜爱的优秀散文集，五块厚重的文学之砖，沉甸甸的。我寄希望于文学“泥水匠”黄立康，脚踩坚实大地，继续秉承他的带有泥土味、民族味、现实味并驾齐驱的写法，再搬几块砖垒起并爬到巴别塔尖，为民族文学再争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