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千山
对于恋爱、结婚、实现理想这些事,的确让年轻的聂耳很纠结,当天,他在日记里写道:“marriagegrave(结婚就是坟墓)”,聂耳想着的是远大的理想。
1930年7月初,19岁的聂耳从云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毕业。因他在校参加学生运动被人出卖,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于是决定于7月10日离开昆明,顶替他三哥聂叙伦到上海的“云丰申庄”去当店员。决定出走之前,聂耳约袁春晖在玫瑰田边见面,倾诉爱情,描摹理想,聂耳说,将来做一番事业后,一定会回来迎娶袁春晖的。两个人在依依惜别中度过,但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见面,竟然会成了永别!
到了上海,聂耳一直挂念着在昆明的“小三晖”,他给袁春晖写信,也给张庾侯写信,随时关注着袁春晖的情况,当得知袁春晖在昆明第五小学教书并开始有微薄收入了,他十分高兴;他曾写信给袁春晖说,等自己积攒了一笔钱以后,要把她接到上海学习音乐,不要让她的音乐才华白白浪费了;他把从袁春晖那里要来的干缅桂花,一直带在身边,夹在书中,因为一嗅到缅桂花的清香,他就会想起袁春晖——小三晖、“吹吹灰”,想起美丽的昆明故乡……
在上海,聂耳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云丰申庄”离职,考入明月歌剧社,又离职,到北京找工作,重回上海,就职“联华”,再离职,进“百代”唱片公司,加入中国共产党……聂耳在追寻梦想的人生轨道上前行,但他始终牵挂着远在千里之外的恋人袁春晖。两个人鸿雁传书,倾吐思念,有时还寄上彼此需要的东西。聂耳还给春晖“小舅”张庾侯“张二哥”写信,从旁了解袁春晖的情况。这几年,聂耳在上海和北京,几次见到了春晖的好友陈钟沪、表妹李家珍,见到了彼此的好友廖伯民,甚至有一次,他居然在上海碰到了逃婚出来的袁春晖姐姐袁令晖夫妇……然而,对于与袁春晖的婚姻问题,他始终没有下决心解决。他深爱着他的“吹吹灰”,却又一直纠结着,该怎样处理与她的关系,他在1932年的日记中写道:
二月二十八日。很想念“三人”,前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是多么快乐地玩。
四月六日。想到“三人”,当然很够回味。
五月三日,不写“三人”的信,总觉心不安。也只是有心写了她的一封,别的再也提不起兴趣来写。
五月十七日,说到真正的能同走一条路,同一思想行动,还是我的“三人”好。好久没有接她的信,不知她还是以前的思想吗?今晚接由上海转来的她的信,安慰了许多。
六月十五日,昨晚三点钟才睡,给“三人”写信,要她勇敢地出来。
六月二八日,接母亲亲笔写来的信,她谈到我的婚姻问题,她想去问问“三人”家。
这里的“三人”指的正是袁春晖。
恋爱中的彼此都是敏感而多愁的,聂耳与袁春晖也不例外。聂耳在上海明月歌剧社和联华影业公司工作期间,和一些女演员相处得很好。因为他个性开朗活泼,又乐于助人,所以他走到哪里,哪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耳朵先生”是一个“开心果”。但一些上海娱乐小报开始“八卦”了,把女演员王人美说成是聂耳的女朋友,还登了照片。张庾侯看到后写信来问,聂耳回信说:
“二哥!用不着秘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可秘密的地方,听我细细道来吧。我叫她:‘德来西士特尔(Dry sister,即干姐姐)’,她叫我:‘德来不拉凡(Dry brother,即干弟弟)’。由此,你可以看出我们是怎样一个关系!干姐弟也。她待我和她的小弟弟一样,而我也仅觉得她像我的姐姐。……她和我毫无拘束地谈、笑、打架、吵嘴、翻脸、讲和,一块儿看电影,一块儿吃饭,这便是我们的最高友谊。”
“我希望你有好些事不必神经过敏。老实说,我现在所爱的人只有小三晖(袁春晖)。我不管她怎样‘人小心大’,‘用情不专’等语,我总觉得她也一样地爱着我。”
张庾侯在一封给聂耳的书信中不经意地提到:最近袁春晖与聂耳的一位朋友李奂若走得比较近,关系比较亲密,聂耳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接庾的信,提到春和奂的一点闲话,我看了很少会起作用,这不是和她隔离了这么多年而冷淡的缘故,实在是我深信她绝不会有十分过火的行动。我想她也是一样地相信我才敢这样,在她,不见得是件稀奇事的。”虽然这么说,其实聂耳是十分在乎的,他因为这件事而心情不好,以至于没有去参加当天晚上“联华”组织的隆重的圣诞晚会。
聂耳一生给女友袁春晖写过上百封信,光从现存的《聂耳日记》中可以见到的聂耳与袁春晖通信的记录,就有近20通。可惜在抗日战争期间,日本飞机轰炸昆明,袁春晖一直珍藏的聂耳书信以及聂耳赠她的“皮四狗”玩具,都在轰炸中被毁。如果这些信件能幸存至今,我们一定可以看到这对恋人更加生动的恋爱故事。
1933年初,22岁的聂耳在白色恐怖最严重、斗争最尖锐的时刻,经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负责人赵铭彝、田汉介绍,“左联”负责人夏衍监誓,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他每天忙于音乐学习与创作,忙革命工作,一支支革命歌曲诞生,聂耳还串演了不少左翼电影中的各种角色,几乎没有时间来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了。
然而,革命青年的聂耳依然在心中保留着袁春晖的位置,1934年11月24日,他在给张庾侯的一封信中写道:“关于莺的问题,根本不是一个问题……1.我觉得莺是最了解我的一个了。她知道,我们过去的恋爱完全是建筑在思想上面的,我们虽然离开四五年了,虽然断绝音信一二年了,但是假如我们的思想仍是一致的,相互间个性的了解仍是如从前一样,当然,我们还有继续恋爱下去的可能。2.在从前,她和我都有着同一个恋爱观念,至于你要鼓吹订婚或结婚,我想还不是急于要解决的事,是不是你也希望我很快地去做‘子女的忠实牛马’?……”
其实,在写这封信的同时,袁春晖那边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此,张庾侯应该还是比较明白的,只是,他很想看到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爱情的理想与现实往往落差很大。聂耳与袁春晖的爱情关系,尽管袁春晖从未向家长正式讲过,但家长还是知道的,从“门当户对”的旧观念出发,她的母亲,从一开始就对此一直持有异议。只是由于袁春晖的坚持,她母亲没有办法。袁春晖的姐姐袁令晖几年前的婚姻,也受到了母亲的干涉,非要她嫁给云南石屏县的一个富商子弟,袁令晖坚决不从,最后与心上人双双离家出走,去了省外。对于聂耳与袁春晖,既然袁春晖坚持,母亲和家人也不敢太加干涉,否则又要出一次“袁令晖事件”。
但到了1934年冬天,聂耳与袁春晖的恋爱关系却迟迟没能确定下来。整日为革命而奔忙的聂耳又如同断线的风筝,一直千里迢迢在外飘荡,几年没有音讯,不知何日才是归期?最后,袁春晖只好屈服于家长的意志,与一个进步的青年商人结了婚。
袁春晖结婚的消息还是让聂耳知道了,他很痛苦。但也只能把这份情愫深深地埋在心底,他把当年从袁春晖那里要来的干缅桂花一直珍藏在自己身边,直到一年后他不幸在日本鹄沼海滨遇难,人们在清理他的遗物时,还发现了不少他从昆明带去的缅桂花瓣,那些花瓣清香依旧……
聂耳的骨灰被带回昆明,安葬在他生前非常喜欢的西山上,那一年,新婚不久的袁春晖参加了安葬仪式,自己曾经的恋人成为了享誉国内的青年音乐家,她的心中是充满自豪的。命运多舛,袁春晖的丈夫,一位进步的工商业者,在1957年被错划了右派,1967年重遭浩劫被迫害致死,几经磨难,袁春晖也成为了一位疾病缠身的老人。1978年,西山聂耳墓举行迁葬典礼,袁春晖与聂耳的三哥聂叙伦、聂耳的生前友好都应邀出席了典礼。
1985年10月,首部《聂耳全集》在北京出版发行,听闻袁春晖还健在,云南省歌舞团团长、著名导演徐演专程赶到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个旧市拜访她。年已73岁、满头白发、双目失明的袁春晖老人躺在病床上,当讲起聂耳,她仍然非常激动,她讲起了当年与聂耳同演《雷雨》的往事。那时,安排聂耳演鲁贵,聂耳于是去请袁春晖出演四凤,袁春晖不乐意,他对聂耳说:“我才不和你演这个隔着辈分的角色哩,要演,就演我们俩般配的角色!”老人说,这是一段她发自内心的直接表白,那个时候,聂耳的脸红了起来,他低下头笑了起来,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