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玉芳
在我幼年记事里,常听家乡文化人段天锡和杨天祥老师说,凤庆文庙的魁星阁里有一副大气的长联,是郑显杨题的。上联是:“更上一层楼,看东屏乐嶂,南俯龙湫,西邻凤岫,北倚磐陀,况复双城烟火,四面云山,百里风光尽收眼底。”下联是:“远稽往古事,想唐属姚洲,宋名庆甸,元置土府,明设流官,益以勐氏孤忠,尚书大节,千秋史鉴注心头!”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文庙不仅是祭祀孔子的圣地,更是一方文脉的象征。云南凤庆文庙作为滇西地区保存最完整的文庙之一,承载着边地文化与中原文明交融的厚重历史。郑显杨所题写的这副长联,以宏阔的视野和深邃的历史意识,将凤庆的地理形胜与历史沿革熔铸于一体,构成了一幅立体的文化地图。上联“更上一层楼”起笔,引领读者登高望远,俯瞰凤庆四围胜景;下联“远稽往古事”开篇,则带人穿越时空,回溯这片土地的历史变迁。这副对联不仅是对凤庆文庙的礼赞,更是对一方水土人文精神的深刻诠释。
上联以空间为经纬,构建了一个层次分明的地理意象系统。“更上一层楼”化用王之涣《登鹳雀楼》名句,既暗合文庙作为精神高地的象征意义,又为后续的空间展开预设了观察视角。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依次呈现:“东屏乐嶂”以“屏”字凸显山势如屏障般的守护功能;“南俯龙湫”用“俯”字强调居高临下的视角,暗含人文对自然的观照;“西邻凤岫”的“邻”字则赋予地理关系以亲和性;“北倚磐陀”的“倚”字又转为依靠之意,四字方位词各具匠心。随后“况复”递进一层,将视线由四周自然景观转向人文景观——“双城烟火”,再扩展至“四面云山”,最终以“百里风光尽收眼底”作结,形成由点到面、由近及远的空间序列。这种层层推进的描写手法,不仅展现了凤庆地理环境的壮阔,更暗喻了儒家文化“观物取象”的认知方式和“天下关怀”的精神境界。
下联以时间为轴线,梳理了凤庆从唐代到明代的历史沿革。“远稽往古事”中的“稽”字带有考据、追溯的学术意味,与文庙作为文化传承场所的功能高度契合。作者选取“唐属姚洲,宋名庆甸,元置土府,明设流官”四个历史节点,以简洁的官制地名变化,勾勒出凤庆从边地到逐渐纳入政权体系的历史进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元置土府,明设流官”八字,浓缩了明清时期对西南地区“改土归流”的重要政策变迁。随后“益以”二字引出地方历史人物——“勐氏孤忠,尚书大节”,将宏观历史叙事落实到具体人物的精神品格上。最终“千秋史鉴注心头”与上联“尽收眼底”形成巧妙对应,从空间感知转入历史体悟,体现了中国人“以史为鉴”的文化传统。
这副对联的艺术特色体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结构上严谨对称。上下联各五句,句式长短错落,平仄相谐,对仗工整而不板滞。其二是用典自然融入。“更上一层楼”化用唐诗,“史鉴”暗含“以史为鉴”典故,却不着痕迹。其三是虚实相生的表现手法。上联写景实则寄托情怀,下联叙事虚则映照现实,共同构建了一个情景交融、古今交汇的审美空间。从“双城烟火”的生活气息到“尚书大节”的道德高度,从“四面云山”的自然造化到“千秋史鉴”的人文积淀,作品完成了从物理空间到精神空间的升华。
郑显杨的这副对联超越了单纯景物描写的层面,将凤庆文庙置于广阔的地理空间和悠久的历史长河中进行定位。上联的空间叙事与下联的时间叙事相互交织,共同构建了一个立体的文化坐标体系。在这种时空交融的叙事中,文庙不再只是一座静止的建筑,而成为连接天地古今的文化节点。作者通过这种宏大叙事,既彰显了凤庆独特的地理人文优势,又强调了文庙作为地方文教中心的历史使命。当“百里风光”与“千秋史鉴”在观者心头眼底交汇时,地域文化的自豪感与历史传承的责任感便油然而生。
在当代社会快速变迁的背景下,重读这副对联别具深意。它提醒我们,任何文化传承都需要同时具备空间上的开放视野和时间上的历史意识。凤庆文庙之所以能够历经沧桑而保存至今,正因为它不仅是一座供奉先师的殿堂,更是一个融合了地理认同与历史记忆的文化符号。郑显杨通过对联艺术将这种文化密码镌刻在庙堂之上,使后来者登临此地时,既能纵览山河壮丽,又能追慕先贤遗风,在时空的交汇处找到自己的文化根基。这或许正是中国传统楹联艺术的精髓所在——以有限的文字,开启无限的精神空间。
只是可惜,此对长联现只存于文献,而魁星阁,依然屹立,虽经风雨,却仍旧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