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铮睿
晨读课的风卷着课本翻页声掠过走廊时,阿木枫岭颈间的银饰总在晨光里漾开细碎的涟漪。那时我总望着那些流动的光发呆——后来才懂,它们原是木鲊山区的星子,顺着某条看不见的脉络,正与教室里的琅琅书声共赴一场潮汐。
当木鲊山区的夜色漫过群山褶皱,整片天穹便成了彝家女儿待嫁的织锦。银河是阿妈纺锤垂落的银线,北斗是头冠摇曳的流苏,煞业七星与耻苦六星,正以朵洛荷舞的韵律明灭。我站在这星空下,仿佛看见星光共振:月琴弦震颤的音符与汉语平仄相和,火塘边的古谣化作汉字笔锋的墨韵,姑娘百褶裙的纹样,都成了勾连语系的密码图谱。此刻方知,语言文字恰是贯穿时空的银河绣线,让每颗星辰循文明经纬,在历史的织锦上找到永恒坐标,让每缕星光穿透千山,温暖守望的窗棂。
创新班电子白板亮起时,阿木的指尖正悬停在“彝文规范方案对比”的标题上。他眼底的星空在蓝光里闪烁:“彝文也有象形表意,老彝文的‘月’,是祖先用眼睛丈量的线条。”幻灯片轻转,新彝文的“月”化作规整几何,像汉字“月”的孪生兄弟,两组字符在屏幕上完成跨越时空的对话。
他叫阿木枫岭,据说来自那埋藏于云海的深山中。他的指尖拂过电子白板上的彝文时,颈间银饰晃出的碎光如未化的山巅残雪,睫毛上栖着的,似湖畔清晨的薄雾。他的言行举止,像湖底沉睡的星子,与古彝文典籍里的符号同具一种沉静的弧度。
初识阿木时,他总独坐教室角落。课间喧闹漫过课桌时,他的案头永远摊着泛黄线装书,指尖在陌生字符上反复摩挲,像破译无人能懂的密语。一次撞见他对着电脑轻叹,屏幕上是各地彝文扫描件:有的如悬崖古画苍劲,有的似溪流柔婉,却在他标红的批注里显露出难调和的差异。“就像同片森林的树,”他忽然抬头,声音轻得怕惊扰了什么,“枝丫太乱,风就传不远了。”
为收集古彝文样本,他周末总泡在古籍室,抱着放大镜逐页比对,笔记本上的批注从潦草到更潦草,最后只剩歪斜的问号。雨天见过他抱两份资料立在屋檐下,袋口露出的纸页洇着水痕,字符晕成模糊的蓝。他对着资料叹气:“一份楚雄彝文的‘火’,笔画如烈焰腾跃;一份凉山彝文的‘火’,字形似炭火温吞。寨里老人说,从前两寨人见面,连‘盐巴’都要比画半天才能懂,更别说交流经文了。”他指尖敲着桌面,银镯碰撞声里带着涩:“没有规范的字,文化就像断了线的银饰,散在风里响不成调。”
真正让我见着光亮,是他准备PPT的那些夜晚。宿舍楼的灯一盏盏暗下去,唯有他的窗口始终亮着,屏幕上的幻灯片从简陋到精致:古彝文的“水”旁注着“如金沙江急流”,规范后的字形边写着“似汉字‘水’的柔劲”,末页用加粗汉字写着:“规范不是削去棱角,是给千万条溪流找共通的河道。”周末路过他家楼下,撞见他对着屏幕练解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浸着光:“你们看这个‘家’,规范后保留了火塘的轮廓,就像汉字‘家’里永远有‘豕’,因为我们对家的念想,原是一样的。”
展示那天,教室里的期待漫过课桌。当阿木讲到规范彝文如何破解“同物异字”——比如将各地对“团结”的十余种写法统一,既存古彝文风骨,又让不同支系的人一眼看懂。后排忽然响起细碎的赞叹。他翻出村民用规范彝文写的家信照片,说道:“现在山里老人能看懂县城的通知,孩子能在课本上读到祖辈的故事。”台下掌声如春潮漫过堤岸。最动人的是结尾,他放出某电商平台截图:彝族刺绣说明用规范彝文与汉语标注,下面有汉族买家留言:“原来这纹样有‘守护’的内涵,和我们的平安结意思一样。”“这就是规范的力量。”阿木站在屏幕前,颈间银饰在光里流转,“它让文化能走出去,也能请进来。”那一刻忽然懂得,他口中高不可攀的土尔山从不是终点——当古老文字有了规范的羽翼,当不同民族的人愿为它驻足,孤独的跋涉早已变成众人共行的坦途。
如今,阿木的笔记本里多了新内容。最新一页贴着全班合照,旁边用规范彝文写着“同行”。他说要把研究做成小册子,用汉字注解每个字符的故事。我知道,那些曾藏在深山的符号,终将顺着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脉络,走进更多人心里——就像木鲊山区的星星,独自闪烁时只是微光,连成一片,便成了照亮民族共行之路的星河。
“书同文、语同音”,从来不止是笔墨与声息的归一,更是九州同心的凝练象征。它如彝家火塘的星火,在唇齿间焐热各族情谊;似大凉山的溪流,在笔砚间汇作共赴前路的长河。星河如织,银饰相牵。规范彝文的“月”与汉字楷书的“月”共映苍穹,不同语系的“家”字都藏着火塘的温度。我深信,以通用语言为经,以规范文字为纬,星辰终将抱成更璀璨的星系,在“心相通、情相融”的长歌里,共赴如螺髻山般绵远、似金沙江般浩荡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