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争艳
偶然翻到一本叫《与一条江相守千年:独龙族》的书,那是在雨季的一个午后。此时,城市的玻璃窗上爬满雨痕,像极了书里反复提到的独龙江——浑浊、湍急,却藏着说不尽的往事。本想随手翻翻,没想到一低头,就被那股潮湿的、带着草木腥气的文字拽了进去,直到暮色漫过书桌,才惊觉手里的书已经摊开了大半。
《与一条江相守千年:独龙族》是人文地理摄影师沈醒狮老师自2003年至2013年间,不畏艰险,克服重重困难六进六出独龙江及独龙族村寨期间,用镜头和文字记录的历史变迁,他图文并茂地掀开了独龙族神秘面纱的一角。
书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作者就像个行走在独龙江畔的观察者,看着江水日复一日漫过滩涂,看着江岸上的独龙族人砍木、织布、渔猎,把日子过成了江水的纹理。在该书的前半部分,作者用近乎口语化的描写,详细记录了独龙江的山峰、雨季、植被,并以几位临时向导为主线——与独龙族小姑娘李文花、杨秀花,傈僳人老余、老都,独龙族青壮年陈永全、李金国等人一同经历的点点滴滴,刻画了独龙族人顺应自然、尊重自然、扎根边陲的一帧帧日常生活图景。最令人动容的,是16岁的李阿龙在打猎途中对作者无微不至地念叨:“没有树叶的树枝不能拉,那可能是朽的。”“在树叶上面走要小心,下面可能有洞,还可能有猎人下的夹子。”“你的竹竿太长了,短的给你;这沟里的石头滑,小心。”“危险的地方一定要伸手拉我一把。”作者似乎完全沉浸在一个少年的关怀和保护里——这样细致入微的描写,让这位有心的少年跃然纸上。作者不评判,不解读,只是把那些被江水泡透的日子端到读者面前,带着水汽和土腥味,真实得让人鼻头发酸。
书的中间部分似乎有些散。作者忽而写漆树籽榨油、给麻线染色、实心竹制作溜索,忽而写桃醋点豆腐、采集葛根、董棕粉替代粮食,忽而又写还在使用的石器、居住的木板房和竹屋,以及独龙毯和溜索。最精彩的部分无疑是进山过程中的一个片段:“山坡向阳处积雪化了,露出厚厚的落叶,我脱去外衣,躺在落叶上晒太阳,放眼是蓝色的天、绿色的松林。一条黄狗许是初次参战,长途奔袭体力不支,没有参与群狗的追猎,而是伴随在我左右。忽然,狗叫声离我渐近,人声却依然在山高处,有点慌,野兽该不会冲我而来吧!忙起身,亢奋中的狗似乎发现了什么,我却并没有看到野兽。一会儿,狗叫声渐渐远去了。李向红和阿龙回来了,李向红递给我两个鸡蛋,我只要一个,他坚持给我两个,还剩一点水酒,也全给了我。”这些片段像散落在江滩上的鹅卵石,没有整齐排列,却各自带着阳光和雨水的印记,读来让人会心一笑。
书的后半部分,调子渐渐沉了下来。写到高山长水,写到民俗生活。“独龙江的雾像精灵,她们一群一群地从空寂之处冒了出来,时聚时散,沿着山脊游弋,然后飘向山顶,直到渐渐钻入云中。”“独龙江的雾气是天地间的灵气,绝无尘埃。要想和她有个约会,留个纪念,并不那么容易。”作者写到一位乡村医生的往事,读来令人扼腕叹息:冬天里,乡村医生向作者介绍了草乌中毒的抢救方法——把刚服下草乌的人放在竹篮里吊起来旋转使他呕吐。到第二年夏天,作者第六次进独龙江时,手被毒虫咬了,又肿又痒,搽了红花油,无效,想去看看那位乡村医生,族人却告诉他:“医生过世了。”作者怎么也不敢相信,连问了好几遍,方才确认。一股无言的悲戚涌入胸膛。
合上书卷时,窗外的大雨已经停了。远处的路灯显得更加明亮了。灯光透过院场里湿漉漉的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就像书里描写的一事一物。忽然想起书里的一句话:“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饥饿的痛苦,尽其所有,给予帮助,这是种巨大的美德。”这话算不上什么警句,甚至有点朴素,却让我回味了很久。
我们总在追逐那些宏大的东西,以为只有波澜壮阔才值得书写。可作者告诉我们,那些被江水漫过的日常,那些在沉默里的坚守,那些被时光泡软的心事,才是最该被记住的。就像独龙江从不大声喧哗,却把千年的故事都揉进了每一朵浪花里。这书读得不算顺畅,有些地方甚至让人觉得拖沓,可正是这种不刻意、不雕琢的调子,让人觉得如临现场。它不像那些精心包装的“文化探秘”,把边疆民族的生活变成展览柜里的标本,而是像一瓢刚刚从小溪里捧上手掌的水,带着泥沙和草叶,却最能解渴。
或许好的书写就该是这样:不必刻意追求什么完美的结构,也不必堆砌华丽的辞藻,只把那些带着体温的日子捧出来,让读者自己去摸,去闻,去感受。就像独龙江,它从不在乎谁来读它,只是自顾自地流淌,却把千年的心事,都写在了岸边的石头上。我想,匆匆而去的江水可能也不会记住谁,却把所有的故事都酿成了岸边的泥土:实诚,压得住气儿;暖心,还带着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