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继渊
故乡的核桃熟了。
故乡在乌蒙山上,漫山遍野、房前屋后都有核桃树。那些核桃树,很有些年头了。有的是人栽种的,有的是野生的。粗的核桃树,需两三个大人合抱,树干嶙峋粗硕,凸露地面的树根盘踞,虬曲的枝干向四面延伸。
“白露到,核桃掉。”时至白露,核桃透熟,外皮由青变黄。秋季昼夜温差较大,傍晚气温很快下降,核桃就在冷热间自行脱落。这时候,山谷里传来核桃掉落的“噼啪噼啪”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一听到这个声音,大家心里明白:该行动了,不然错过了此时就再也无法弥补。于是待到天明,家家户户,大人小孩,披着蓑衣,背着竹篮,手持镰刀,涌出村子,乐颠颠地奔向那条名叫“核桃箐”的山沟。
核桃箐里的核桃树,遮天蔽日,一般人无法爬到高处去打核桃。好在,有一阵阵大风袭来,那枝头成熟而次第咧开嘴傻笑的核桃果,会从天落下“核桃雨”,根本用不着爬树。落下的核桃,有的落进草丛里,毫无声息地躲藏在那儿,等着人们去寻寻觅觅大半天,才现身。有的砸在地上,青皮炸了,圆圆的核桃就滚了出来。每一棵树下,都是青果铺地。树阴下的藤蔓和荆棘被人割去,人们就开始捡核桃。地上青郁郁一层,都是核桃。五六个一捧,十几捧就是一篮。那场景,洋溢着收获的惊喜与欢乐。多年以后,我梦见自己捡核桃,还会被青果铺地的丰硕景象笑醒。
从不同方向前来捡核桃的人,大都是来寻找捡核桃的乐趣。“满园秋兮核桃熟,叶落黄兮满地金。”风吹过树梢,传来阵阵林涛,我们就像在海底。捡核桃也要眼明手快。手快的,转眼工夫篮子就满了;能磨的,磨来磨去,转不过一小块的地方。老人们说:“核桃核桃是个贼,过去过来捡不完。”明明你地毯式搜寻了一遍,回头一看,你刚才蹲着的地方,还窝着几个核桃;站起身一瞄,浓绿的草丛里藏着几个;最后,把竹篮一搬,又有几个核桃露了脸!捡核桃,要细心,也要耐心,其实世上的事哪一件不是这样呢?我们把一枚枚青莹圆润、玲珑可爱的核桃捡进竹篮,捡进口袋,连草丛、石隙、树根等旮旯也一点不放过,一边捡,还一边唱:“白露到,核桃掉,小小核桃满地跑。”在捡核桃过程中,我们难免会接触核桃皮的汁液,时间一长,一双白嫩嫩的小手就会被染成淡青、青绿、青黛、乌青,需两三个月才会自然褪去。
“秋风吹兮核桃落,满地金兮满园香。”青皮核桃捡回家后,堆在院坝里,像一座座小山。我们盯着眼前的核桃,仿佛看见了雾气蒸腾的核桃箐。丰收的喜悦,洋溢在人们的脸庞上,绽开了灿烂的山花。为了提高剥核桃效率,青皮核桃先要用艾草或细沙“捂”上几天,待青皮变软发酥,再用小木槌一敲,核桃就会从紧裹着的青皮里跳出来。再敲一下——咔嚓——白白胖胖的核桃仁就呈现在眼前。将新鲜的核桃仁放进嘴里,轻轻一咬,一缕山林秋果特有的香脆嫩爽之味驻在舌尖,齿颊生香,回味绵长。
故乡彝寨依山而建,缺少平坦的晒场。趁天晴,家家户户把剥皮后的核桃摊晒在土掌房顶。只见蓝莹莹的秋空下,一片片灿烂金黄,这成了彝寨一道亮丽的风景,我们称之为“晒秋”。
核桃晒好没多久,中秋节就到了。心灵手巧的母亲开始做拿手的油炸核桃荞饼。首先将核桃仁烤熟,放凉、碾碎备用。然后将金黄色荞面和小苏打混合,加蔗糖与蛋液,并淋上一匙猪油,倒入碎核桃仁,搅拌均匀,揉成面团。随后揪下一小团面,拍成扁圆状,贴在锅内慢慢烘烤。当面饼变成金黄,香气四溢,便轻轻取出。咬上一口,内酥外脆,香甜味美,令人百吃不厌。除了做核桃荞饼,母亲还会做一道特别的“核桃炖猪脚”,即把猪脚剁块炖熟后,加入去皮的核桃仁,炖十来分钟即熄火,口感油而不腻。当然,节日的餐桌上,也一定少不了核桃炒肉片、核桃炖鸡汤、油炸核桃米等美食,这让长大后成为游子的我,无论走在哪里,都忘不了家乡的味道。
一棵树,就是一个地标、一幅风景、一份遥远苍郁的乡愁。捡核桃,就是捡秋。手捡核桃,心留乡愁。一枚小小的核桃,就这样包裹了乡情、乡音、乡思,一棵高高的核桃树,就这样撑起了山乡秋季的纯真、欢乐和丰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