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松

在现代社会，人们对于成功的向往越来越执著，但是，对于成功的理解却越来越狭隘。人们习惯于根据一个人所拥有的外在之物来判断他是否成功以及成功的程度，而全然忽略了内在精神的向度，这显然是有失偏颇的。在中国古代智者看来，成功至少有两个向度：外在世界的成功，被称之为“英雄”；内在世界的成功，被称之为“圣贤”。

外在的向度意味着向外寻求，累积外物，建功立业。通常而言，就是占有更多的财富、获取更大的权力、赢得更高的名望、拥有更多的关系。然而，从中国文化的角度来看，一个人能够获得多少的财富、多大的权力和多高的名望，其决定权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是取决于多方面的因素。况且，一个人占有越来越多的外在之物，并不一定能够得到他想要的幸福。一方面，为了获取它们，维护它们，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耗费相应的生命能量；另一方面，由于财富、权力、名望、关系等外在之物具有不确定性，它们来来去去，人们的心态也随之起起伏伏，随时惊慌失措、焦虑难安，这就是老子所说的“宠辱若惊”。中国古代的智者早已发现，财富的规律是“多藏必厚亡”（老子），权力的规律则是“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孟子），名望的规律是“誉满天下，谤亦随之”，而最终，在人生旅程当中所有能够得到的东西，都将以某种方式失去，每一个人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如同《红楼梦》结尾中所说的“只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可见，外在世界的成功，既伴随着太多的不确定性，也并非真正的幸福之源。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财富，越来越大的权力和越来越高的名声，通常给人们带来的并非预期的成功和幸福，而是愈来愈多的孤独、迷茫和痛苦，它提醒我们，向外寻求并非人生唯一的出路。

内在的成功意味着向内探索，求其放心，发现自己。事实上，内在的成功并非是指获得某种他所没有的东西，而是减少或停止向外的追逐，转向内在世界的探索，发现“我固有之”（孟子）的本心本性，回到“吾心之所自有”（杨简）的宁静与和谐。当一个人踏上内在的旅途，有如一个人手中原本死死攥着一块石头，当他发现黄金之后，他会毫不犹豫地扔掉那块石头，转而去抓住黄金，当再看到钻石之后，他会毫不犹豫地扔掉那块黄金，转而去抓住钻石。在这个过程当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放下的，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所以，一旦找到那个更加重要的、更为宝贵的东西，放下执著，将成为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情。在中国历史上，有一些人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耗费在争权夺利当中，任凭别人留名青史风光无限，却甘心归隐山林与世无争。诸如，汉相张良辅佐刘邦平定天下之后，毅然选择了告别权力中心，辞官隐居。东晋诗人陶渊明经历几番出世入世之后，42岁终于辞去官职，归隐山林。他们之所以对功名利禄毫无眷恋之心，甘愿隐居山林，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执著，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发现了更为宝贵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内心的宁静，比起那些声色货利，显然更加宝贵，更有价值，因此也具有更大的诱惑力。他们在事业上看上去“失意”甚至“失败”了，但在另一个向度，他们却是令人羡慕的成功者，生命自有其平衡。庄子在《列御寇》中讲到“舔痔得车”的故事，宋国人曹商出使秦国，得车百辆，回来得意洋洋地向庄子夸耀，于是庄子跟他说：“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这个典故告诉我们，外在世界的成功，通常是以内在世界的失去所换来的，在智者看来，无异于“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庄子）。正因如此，事业的高峰，往往伴随着生命的低谷，相反，事业的低谷，往往迎来的是生命的高峰。当然，在最终意义上，既没有成功，也没有失败。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以他最为恰当的方式度过此生。就此而言，每一个人的经历都是恰如其分的，并没有好坏之分，更没有成败之别。

那么，如何才能够获得成功？既然没有真正的成功与失败，那就不必刻意去追求成功。严格来说，所谓内在的成功，也只不过是一个比喻罢了，头脑总是习惯于认为，成功需要依靠努力，或者说，是努力让我们获得成功。那么，不妨去观察身边的人，他们是努力，还是被努力？实际的情况是，当一个人处在特定的人生境遇当中，他“不得不”努力，换言之，他是“被努力”，但给了他一个“我努力在做这个”，“我努力在做那个”的错觉或幻觉。倘若各方因缘成熟，他偶然“达成了”某个目标，这将进一步增长“我通过努力达成了这个”“我通过努力达成了那个”的错觉或幻觉。更多的情况是事与愿违、目标落空，所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本身足以表明事情是自动发生的，成功并非仅仅取决于努力，而是各方因缘聚合之结果，但头脑往往会急急忙忙地加以掩饰：“那是由于我的努力还不够，如果我更努力一些，就有可能会成功。”通常来说，只有等到一个人拼搏到心力交瘁，甚至遍体鳞伤，他才有可能发现，原来，我们所经历的这一切，其实都是自动发生的，它并不完全取决于主观意愿和努力程度。此时，他或许会理解到孔子所说的“五十而知天命”。

正因如此，成功需要的是恰当的努力，而非盲目的努力（瞎折腾）。问题在于，恰恰是盲目的努力，以及想要努力的那个惯性，耗散了我们的生命能量（精气神）。如今，一些人陷入“内卷”的焦虑当中，甚至为此寝食难安。然而，所谓的“内卷”，在根本意义上只是我们的内心在冲突、在内卷。一旦看清楚这个本质，就会避免那些不必要的焦虑，避免那些不必要的折腾。如此，也就从“内卷”的假相当中走出来了。所谓恰当的努力，意味着随顺生命的韵律和节奏，当为则为，当止则止，不必刻意，不必强求，更为重要的是，接受当下，安住当下，这就是老子所说的“无为”。事实上，一个人在此生当中该得到的一切，有自己的节奏，有自己的韵律，它会如期而至，也将如期离去。所以，它会来，它会走，这是人生的常态；让它来，让它走，这是智者的心态。

另外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如何面对失败？在这个显性的世界，万事万物都体现为二元对立，一正一反。《易经·系辞》中讲“一阴一阳之谓道”。如同白天和黑夜的交替，世间的得与失、苦与乐、毁与誉、成与败，也是来回反复，交替更迭。然而，头脑的惯性是去选择：我只想要得到而不愿失去，我只想要快乐而回避痛苦，我只想要赞誉而拒绝诋毁，我只想要成功而抗拒失败，这就注定了要承受内心的煎熬。在人生的旅途当中，成功与失败，如同阴阳之关系，它们也是彼此掺杂、互相交替的，有成功就有失败，有失败也就有成功，成功的背后是失败，失败的背后是成功，正所谓祸福相依，得失相伴。唯有智者，懂得其背后的规律和法则，真正做到成功时淡然，失败时坦然，这是一个保持接受的状态。事实上，只有懂得接受失败，甚至享受那个失败的人，最终才有能力接受成功，才有能力享受那个成功。否则，失败会令一个人陷入绝境，成功也有可能让一个人陷入疯狂。古代小说中的范进中举，就是典型的例子。因此，智者接受成功，也接受失败。在本质上，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是存在为我们量身打造的课程，它们会安排在最为恰当的时间。通过这些特殊的功课，一个人不断提升自己的心灵品质，不断地靠近自己的本心本性。

总而言之，在人生的旅途当中，我们不仅要懂得向外追逐，获取必要的生存条件，适度累积外在的财富，也要懂得适时踏上内在的旅程，结束自己的无知，减少自己的恐惧，迎来越来越多的宁静、慈悲和喜乐。在最终意义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发生在过去，也没有任何事情会发生在未来，所有事情都是而且只能以当下的方式到来。生命只存在于当下，错过了当下，也就错过了生命，成功也只存在于当下，错过了当下，也就错过了成功。一个连今天都把握不住的人，一个习惯于抗拒当下的人，他如何能够把握成功，又如何能够享受成功呢？就此而言，真正的成功不在外边，而是在我们里面，真正的成功不在未来，它就在此时与此地。